我妈有天对我说:“你再写写你爸,他喜欢看。”
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写爹啊。小学五六年级老师让每人给自己编一本作文集,我还放进了《我的爸爸》。我在前言里写,本文集“题材广泛,无所不包”(不一定是原话),被我爸狠狠嘲笑了。“就这几篇,还无所不包,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一说我也觉得好笑,现在都想笑。
没怎么写过妈——试过,太难了,不管是内容上还是情绪上。就这,妈还在劝我写爹,妻子伟大。
爹比较鲜明。正因如此,写他的多是表面上的事,那个严肃郁结的内核,我一直还在观望。
一晃又是我爹生日,贴几段旧文。部分内容有夸张。
2016——
我把家里几乎所有实体照片翻了一遍,浓缩进一本容量360张的相册。按时间顺序,从爸妈刚参加工作、认识对方之前,到我长到十二三岁。
沉甸甸的一本,我递给沙发上的爹,说,“看看。”
我爸放下手机,翻开相册第一页,“嗷”地叫了起来。
爹抽出他的一张单人照, “你这是在恶心我啊。” 好像我抖出了一桩陈年丑事。当年他身穿土黄色灯芯绒西装,发型精彩(“我的天,我那时候头不梳都能出门!”),两颊凹陷,确实比较惨。嘿嘿。
他把照片翻了个面又塞回去了,白板一块。
“嗐,我年轻时候看着简直不算个人,” 爹感慨。“你妈能答应跟我一家真是同情我。” 一改往日口风。同时一只手搭在我妈的胳膊上搓动,妈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2015——
今天我爸生日。刚刚他在我们仨的群里说,“祝我生日快乐!”后面跟了一个蛋糕一个傻笑。
前两天和菜头在公众号发了《再见,爸爸》,他的父亲不在了。我看了两遍,哭了。想把链接发到群里,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已经有些残忍,但还是发了。
今年年初有一天,我爸说在河边散步遇上一个老伙计,“很显老”,“想想自己这两年也觉衰了,眼袋现,眼始花。”
每次看到怀念父亲的文章,都要头皮发麻地设想自己也会有这一天,拿起笔来终于无法落笔。
我爸从我初中开始到外地工作,我从高中开始到外地上学。我妈像是家庭生活坐标的原点,我和我爸各在一处,多数时候对互相的生活细节并无参与。
翻了翻我爸的博客,91篇,大概十篇是写我或写给我的。最新一篇是去年七月底的,送我出门之前,一个当爹的欢喜离愁。
多年以前他就对说,我是已经这样了,但你得要积极进取。社会已经这样了,但你得要积极进取。而我已经这样了,如他担忧的那样。
我妈说我爸,“经常散布负能量,你闺女已被熏陶。”
我爸对我说,“可以批判性地接受你爹。”
我说,“解毒。”
他有很多严肃的内在和外在,情绪高涨起来又很聒噪。如果他愿意,可以是场子里的密集笑点制造机,龙飞狗跳,众人目光之所在。这点他也洋洋得意。
但他严肃。世上大部分规则都是游戏规则,自带严肃性的人常有荒诞之感。
有几处我没有随他。比如专注——窝沙发里抱个手机填数读,刮风下雨不挪窝。比如享受抽象思维的乐趣——同上……
我爸喜欢说“譬如说”,后面跟着一个停顿,有时还跟着一根烟。就像一个提示——“注意往下听了。”然后我就严肃地听他说下去。
2009 & 2010
(肯定有好些语病,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改,毕竟现在连这个也写不出来了。)
憨饼先生尴尬事记[一]
西有憨豆,东有憨饼。憨饼先生,体貌不凡,尤以正三角身材闻名。心地善良,性情奇特;言辞犀利,举止脱俗。廿年前觅得佳偶,芳名“兜兜飞”。后二年得独女,名之“小饼”。小饼敬其父,特诌一联以赞之:
男人四十狗尾花,芝麻半粒也发芽。
本人近来无事,辑录憨饼先生尴尬事若干,不求警示后人,惟愿娱乐大众。
话说夏日炎炎,憨饼先生钟爱捞面,不惜亲自下厨,服务全家。顷之,凉面上桌,苋红面白,蒜辣油香,色味俱佳。三人“扑溜扑溜”,食之甚欢。憨饼先生忽而停箸,起身,端起海碗便走,直入厨房。兜兜飞有所觉,遣小饼随而视之。小饼见其父默默然立于灶旁,因问:“爸爸爸爸,何为其然也?”憨饼先生期期艾艾,半日方答:“无甚大碍,止一蚯蚓耳……”小饼再问:“面中?”答:“然……”话音未落,小饼已吐。兜兜飞亦闻之,于是三碗白面,尽入马桶矣。自此,憨饼君愈发“远庖厨”也。
春节将至,憨饼先生亲备礼品,回乡探亲。无话。半年后得一消息:年前所送姐丈之茶叶乃一空盒。憨饼先生大惊,问其妻曰:“何也?”兜兜飞嗔之:“甚矣,汝之憨!茶叶已入冰箱冻存,盒置之未弃。汝其不知盒之轻重耶?余从汝等愚人,悲哉!”憨饼先生既恼且懊,终而不语。小饼歪头问曰:“且为之奈何?”
憨饼先生虽能分五谷,然四体不勤。一日,岳父岳母大人早起赶集,遥望马路对面一人疾行,衣着形容,煞是眼熟。定睛一看,不是憨饼,却是哪个!岳父岳母以憨饼起早晨练,乃遥叹曰:“吾婿甚勤!”明日,兜兜飞归宁,二老以所见赞憨饼。兜兜飞不解,略加思索,因笑曰:“父母大人惑矣。憨饼前夜打牌搓麻,整宿未归。旦日疾行,是赶着回家吃早饭哩!”在座皆长笑不自禁。憨饼先生不知“罪行”败露,“晨练”之事,仍偶有发生。
却说晨练。某日,憨饼先生兴致大发,穿慢跑鞋,着运动装,奔出家门。旋归,“嗳呦”不止。问之,则曰:“吾以百米冲刺之势起跑,然行程不及百米,已残矣。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就医,则以肌肉拉伤告之。憨饼先生遂斥资数百,治疗一月,方可走动自如。
憨饼先生所历尴尬事若此者,不可胜记也。《红楼梦》论定:“尴尬人难免尴尬事。”由此观之,憨饼先生之尴尬事甚繁,亦在情理之中矣。
憨饼先生尴尬事记[二]
余自去年别过,尔来期年矣。又以物是人不非,略得宽慰,因笑曰:“一年不见,如三月兮。”只那憨饼先生,着实让俺吃了一惊。但见他玄发犹凛,然秋霜微露。余遂含泪诌打油诗一首,诗曰:
四十五岁风满楼,
廿余载来散春秋。
可堪回首少年事?
忘情唯有“妈死抠”!
且问“妈死抠”为何物?待俺细细道来。
憨饼尝居“憨营四大才子”之首,其聪明灵秀当在众人之上。野语有云:有才之人必有不才之处。憨饼亦难逃此谶。当日高考英语,少年憨饼于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声未落之时,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头自然直之志,凭翻江倒海阔天空手套白狼之力,将试题杀得七零八落,摸不着北。是年,憨饼以五厘之差未及重点线,屈就某某农大。
不知又过春秋几何,小饼得一睹其父之七分英语卷。“呜呼呀!爹地!”小饼指目选择题成绩而惊呼,“实际值之低于概率值,吾今幸得一见!”憨饼先生未及辩解,小饼又大拊掌:“千古奇文也哉!”那憨饼所写者何?——“Peking the 砍破头 sity is of 拆哪儿。”(原文为英语…)憨饼满面紫涨,夺卷大喝:“叵耐逆女!吾非不能也,不稀得学罢了!”
那日兜兜飞与小饼同看电视,憨饼自成一坨,堆在电脑桌前。忽听电视传出凄厉一声,把个憨饼扭将过来。哪知憨饼盯了半日,方指屏上“Music”一词颤声问道:“那个敢是读‘妈死抠’?有煞意思呢?”小饼拍几大喝:“呔!叵耐逆子!汝母劬劳毕生,勤俭持家,竖子竟敢言‘死抠’,该当何罪!”憨饼唯唯称是,连连道歉,然不死心,俯身倾耳以请小饼。只见小饼二目滴溜一转,正色道:“且长你点学问。这个么,念做‘马赛克’!” 憨饼还欲相问,小饼已做挥手拂尘状,曰:“自己悟去!”憨饼先生好不尴尬,讪讪退回电脑桌前。小饼与兜兜飞相视一笑,待憨饼自行雇狗、摆渡去也。
后记:[一]中小饼尚一蓬头稚子,[二]中小饼已血肉丰满、有勇有谋。小饼览此文,做深沉一笑。惟俟憨饼先生得观之,以稍舒颐展颜,亦不枉余为此文之心也。
相关:《重新认识我妈》
彩蛋:《严肃文学》之当代家庭篇
啊天哪,09&10年,高中毕业,我的冰原来是这样一个冰。后面像是在读水浒传。
活抽抽儿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