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azon 上一条差评说,”the book appeals to the average reader, which in this day and age is kind of a low standard.” 正适合我,中文里烂熟的修辞被英文制造出新的趣味,比如不同文化使用的不同喻体。Billy 在体育场豪华包厢看到的上流人士,他怎么形容:They could be the congregation of the richest church in town. 而他并不是基督徒,Billy 和这些人的距离不止穷富之差。
小说里关于政治、社会方方面面的讽刺,对高阶读者可能是浮泛的、脱口秀式的,我读正合适(再次),还会觉得很多说法新鲜而尖刻。一些语句容易联想到 George Carlin, 比如 Billy 面对球场上巨大的广告屏暗想:Could it be that advertising is the main thing? And maybe the game is just an ad for the ads. 连大屏幕这个词,Jumbotron, 听起来都像某个变形金刚。
电影在 Jumbotron 上面设计了一个更夸张的情节,大屏幕刚介绍完 Billy 所在的 B 班,观众们还在为战争英雄鼓掌、赛场正沉浸在爱国情绪中,一条治疗阳痿的广告扑面而来了。政治力量与男性功能的隐喻(简直是明喻),恰似 George Carlin 的“屌论”:War is a whole lot of men standing out on the field waving their pricks at one another… What?! They have bigger dicks?! BOMB THEM!
书里也有一条“不举”的线索。Billy 发现接待他的球队高管 Mr. Jones 随身带枪,这位无疑也是所谓爱国拥军的美国人,Billy 强忍住了缴他械的冲动。故事结尾 Billy 几人被混混偷袭,Mr. Jones 想鸣枪警告,结果被混混连人带家伙一拳揍飞,或者说,被去势。
很多人批评作者物化女性,Billy 连自己的姐姐都要意淫。我倒没觉得怎样,欲望真实存在。女人给了 Billy 精神安慰,”only they (women) have ever shown real grief for his sake.” 何况 Billy 才是经受大规模物化和剥夺的人。所有人都在讲,”gotta support the troops.” 但他们用在 Billy 身上的动作是什么:feel, squeeze, clamp, welcome-to-the-frat-handshake, make free with, dry-hump, fuck in the face (figuratively)… they all need something from him. Billy 明白他的身体不属于自己,战士的身体本来就不属于自己。
他和 Faison 的短暂关系中,女人由性定义,Billy 由战争定义。Billy 对 Faison 的依恋基本围绕着性,他审视她的目光停留在身体,他不断以 Faison 在他身上达到过高潮为理由说服自己 “she was into you,” 他对未来的幻想是一夜十次。Faison 为他还要返回伊拉克感到难过,但他们继续交往的隐性前提正是 Billy 继续做战争英雄。除掉这个身份 Billy 什么都不是,不仅仅对于 Faison 来说。
Billy 在战友 Shroom 生前问过他,战火中是什么感觉?Shroom 说,没什么,就像被天使强奸。描写中场秀那一章的标题也正是 Raped by Angels. 2004 年感恩节那场 NFL 中场秀真实存在,除了发生在天黑之前,其他和电影中重现的场景差不多。电影用了一些 Billy 的主观镜头:Beyoncé 腰臀美好,而世界在眼前闪光爆炸。再没有更好的手段勾起 B 班的 PTSD 了。人在声光信息过载的时候会产生出离感,好像浮到感官的上面一层—— “something religious,” “so supreme and terrifying that we have to call it divine.” 是语言限制了我们,把莫可名状的体验叫做“宗教感”。汽车驶来,而松鼠呆立在路中间,它是否以为飞驰的轮胎是神迹。
Shroom 死于战火,B 班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叙述者,但故事险些不属于 B 班。平民把它作为“爱国欲”的投射,Billy 不得不反复质问自己是否说了言不由衷、迎合人心的话,他的叙述是否背叛了 Shroom. 爱国欲勃起的时间窗口短暂,一旦电视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shit gets old real quick,” “people move on.” 资本家想把 B 班故事收为囊中物。球队老总 Norm 说,我们的国家需要这部电影。他没说出的后半句是,当人们还勃起的时候。
最近有一些 PTSD 的新研究,用迷幻蘑菇、摇头丸帮助老兵或重症患者以全新视角面对创伤经历。精神是物质的。听过一位受试者的口述故事,她在癌症痊愈之后无法投入日常生活,缠斗过恶龙的人难以忍受街市太平。Billy 也是如此,他比谁都清楚战争糟透了,”but he sees no great appeal in these tepid peacetime lives.”
美国让他失望。美式足球是过度工业化的怪兽产物,所有连锁快餐都散发同一种乏味气息,和平时期的安保工作草木皆兵,美国人民对战争抱有天真到窒息的信念,铺天盖地的广告榨取消费者、滋养资本家,上流社会都是人性缺失的 assholes…
Billy 跟姐姐说过,没人真的想再回战场,只是别无选择。但后来他和战友们不止一次说想要回去,好像战场才是 promised land. 回还是不回,其实答案无比明确。Billy 和伙计们偷空去抽大麻的时候,烟卷递过一轮,仨人挨个儿问,退役了还能指望啥?What else is there? 战场上生死未卜(”freaking randomness”),但生活注定把你生吞活剥。况且如前所说,是战争定义了 Billy 的身份。
书的最后一页写:
“Before they kill us,” Crack seconds, “Take us someplace safe. Take us back to the war.”
李安在纽约时报的访谈里说,拍完比利林恩之后,他拿出休闲时间和太太去远足,结果从石头上摔下来伤到自己。所以他讲,”work is saf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