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今年电影看了 100 多一点,影院看的差不多 50 部。最近的一些正好可以 1+1 来说。

(一)改革开放 40 周年影展

确实有这个影展,我看了俩片。

1988 年的《绑架卡拉扬》,飞扬快乐,时代风貌。年轻的忧愁可真好,观众笑得也真开心。小时候就听爸妈惋惜姚二嘎早死,的确是独一份,想象一个30年前的黄渤。

把《2001 太空漫游》的开场音乐搬过来放在青天白日的上海街景,太无厘头了。原来《王先生之欲火焚身》这个奇葩片也是张建亚拍的,真有他的。

最早在戴锦华的《电影批评》里知道的《人・鬼・情》。电影好看,穿插的钟馗唱段很有悲凉美感。女人的生命中总有缺席的男人,男人的生命中缺席的也是男人(the father, the father figure, or a real man himself)。女人从不缺席,女人是默认设置,或者压根不入席。我这么说是过嘴瘾,不过大多数故事就是这样。

戏台似乎一直是表达/隐藏性别角色的安全区,而戏班不一定是。电影里秋芸的“我是真闺女”比蝶衣的“我本是男儿郎”还早了几年,虽然两人挣扎方向相反。回家就翻出来下面这篇故事,真人真事。贾妮说“我不打算结婚”,秋芸“嫁给了舞台”,具体缘由也不一样,但都多亏了戏,对传统家庭的疏远拒绝可能少了些磨难。

还有一个我注意到的似曾相识的人物,戴锦华解释了意味:

作为本文的修辞策略之一,黄蜀芹在秋芸的每一个悲剧场景中都设置了一个傻子,充当目击者——在她和二娃的冲突时刻,在她被人从女厕所中拖出之时,在张老师凄凉地坐在离别的车站上的时候。那是一个男人的形象,也是一个历史潜意识的象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八十中国寻根文学与“第四代”、“第五代”电影共同的修辞策略)。他总是笑呵呵地、被人群推来搡去,对发生在秋芸身上的“小”悲剧目无所见,无动于衷。

(二)竟然二刷了两个 blockbusters

感谢 Venom 带来无限欢乐,我到今天还在 AO3 上面看同人。Hell, 现在还有人在写《盗梦空间》里的 Eames&Author, 那么 Venom 的同人一定可以 feed 我很久。这种阅读瞬间到达沉溺的程度,想通之后也不觉得有浪费时间的罪恶感,反正每天无论何种形式都会度过大量 trash time, 何乐而不为。看英文同人的原因之一,NSFW 内容在公共场合不容易被人一眼看穿。更重要的,I’m not so picky about word choice when I’m in English because everything is still relatively new to me – I haven’t cultivated a “taste” from my limited reading experience. A lot of Chinese words that’d make me cringe or frown feel just fine to me when they’re in English. 这种新鲜感也边际效应递减了。翻到一个 erotica 基本写作词表,可能大部分写手的词汇都在这里了。

AO3 上常有中文作者发帖,有人在 notes 里提到最近风声愈紧,不得不转战这里。想到天一案,许多激烈的情绪不知所指。

回到 Venom 本身,片子里的 queerness 和受众的 gaydar 敏感程度呈正相关,向来如此。一些人看来 Eddie 和 Venom 的暧昧感远比暗示要明显,而另一部分人说这是直男电影,也无可辩驳,直眼看人直。Sony 这手牌打得漂亮,更不用提在发碟之前推出的 rom-com 版预告片,完全看准了电影在 LGBT-friendly 人群中的市场。和菜头的话我就记住过一句:“一切都是行销的胜利。”

因为 Eddie 在最后说了一次 “fuck” (not in a sexual context) 而不影响 PG-13 分级,我去查了查标准,才知道一旦 f-bomb 超过一次就是 R 级。像 Eddie 说邻居是个 dick, Venom 说 Eddie 是个 pussy, 都不属于分级标准里的 “harsher sexually-derived words.”

《神奇动物 2》我挺喜欢,虽然故事讲得糟糕。年老色衰的德普让人唏嘘,有时间再看一遍 GQ 的封面故事。说他和裘德洛没有 cp 感,需要有吗?少年时候有就可以了,之后不需要残存,没有了 cp 感还放不下才遗憾。

(三)父亲的首肯

在电脑上看了 Creed, 买了第二部的票。其实没有很喜欢,跟 Warriors 比的话,但想在影院看一次拳击片(其他类型的体育电影都没什么兴趣),另外怎能错过 MBJ 的肉体,啊……

Creed 说到底还是寻父的故事,“缺席的人”。找到父亲,或者父亲的叙事,然后继承父亲,成为父亲。第二部看来更是如此,丧父的儿子和杀父仇人的儿子,父辈之延续。

Adonis 能得到的最高赞扬,我猜是 Your father would be so proud of you if he was alive to see this. 不确定电影里有没有,或者会不会有。

然后是 Spider-Verse, 大爽片。这部和今年的 Ready Player One,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的视觉大片太少以及不玩游戏的缘故,都有冲浪的眩晕感,好的那种,如果我冲过浪的话……以及,还是无法欣赏好莱坞动画目前的造型风格。

叙事一如既往安全。把主角的肤色换一下,bingo! 我也不觉得《黑豹》高明。Miles 被蛛丝困在宿舍的时候,父亲的一番真情流露让他成为真正的 Spider Man, 撑开蛛丝加入战斗。战斗的最后关头,Miles 又远远看到了老父亲的身影,才终于打败 Kingpin. 力量和成长归于“父亲”。黑豹 T’Challa 也是在生死劫中完整了父亲的叙事,确立了继承父权的合法性,重返战场。所以,what’s new?

(四)Black & White

BlacKKKlansman 和 Sorry to Bother You 你说是一个导演拍出来的我也信,竟然同时把 white talk 作为故事的助推剂。都不好看。

(五)梦

《冥王星时刻》冲着王学兵和刘丹看的。

第一次记得刘丹的背影是刁亦男的《夜车》。看《夜车》又是因为《白日焰火》。关于《白日焰火》和王学兵,周黎明有句话我印象深刻:

……这个角色由王学兵来演,无疑是正确的决定。那种残留的帅气和冒险精神,对于故事是逻辑的加固剂。

《冥王星时刻》到底哪喜欢,还是因为像个具体的梦。没有从头开始,没有到尾结束,没有问题被解决,终于找到《黑暗传》,好像也没有人非常倾心去听。关于盘桓在 limbo 的一个梦。

《地球最后的夜晚》也是梦吧,即将进入。

(六)钝感

Roma 果然不能在电脑上看,折损太多。但感觉 Burning 在影院看我也不会很喜欢,就算认识到它的厉害。李沧东的《诗》也是今年看的,很好,难说喜欢。喜欢不喜欢真是没办法。

(七)记录片

Icarus 又是关于 whistleblower, 掌握俄罗斯运动界兴奋剂秘密的人物。我总奇怪这样的人怎么轻易就能流亡国外了,要是在我国,啧啧。

Won’t You be My Neighbor 久闻其名。很难代入美国观众从头哭到尾的情绪,毕竟 Fred Rogers 不是我的童年。确实有非常感人的地方,让我承认这是一种值得过的信仰生活。不过,一定要把朋友解释他并不是外界猜测的同性恋这一段囊括进来吗?这位朋友是出柜的 gay, 说如果 Fred 也是的话,他早就感觉到了。这样的表述让人警惕。

蜻蜓

(一)

一句话成为诗的过程不可逆

无论在书上 墙上 城楼上

新话 (Newspeak) 辞典什么时候编好

照样给你剪成诗

(二)

高中生用政经文史卷子拼贴了几首诗,全网消失。徐冰用摄像头素材拼贴了一部电影,安然无恙。

徐冰说,你们都以为,摄像头嘛,肯定是讲老大哥,你们中了我的圈套了。

一个让人恼火的圈套。因为《蜻蜓之眼》是非常俗而无趣的爱情故事,最后强加了易装情节,也没有什么大意思。

尽管摄像头本身是“敏感点”,但素材被有限的故事困在安全区内,作品就是有条件地被允许的(也依然没有豆瓣词条)。

而高中生的诗——诗是不确定的,可延伸的,意味深长的——就被视为危险品,当场处理。

另外,文字的传播性比影像高太多。影像的观众是限定的,你得走进此时此地(只要资源没有外泄)。而诗可以趁其不备来到你面前,再经由你偷渡。

(三)

看《蜻蜓之眼》之前,我听说过有的摄像头会直播出去,但没具体想过对自己生活的影响。比如,我去的健身房、超市、餐馆、服装店在直播吗?甚至不想知道。徐冰说,大数据公司征求过你的同意吗?没有,就好像你爸妈生你也没问你愿不愿意。

我们的处境已经是这样了。想起来 Rick and Morty 里,俩人翻看宇宙无限电视,一条广告结束之后,电视上的人走出演播厅,开车上路,而摄像机全程跟随。他回到家,吃了个三明治,推开一扇门,竟然又是那间广告演播厅,同样的广告。Rick 和 Morty 惊奇了一秒钟,立刻失去兴趣换台了。在技术无所不能的情况下,唯一能希望的,就是没人对自己感兴趣。

技术再怎么变,监控的核心向来明确,但是边界模糊了。

(四)

徐冰说他们整理了一万多小时的摄像头素材,全是网上下载的,最后出现在成片里镜头来自 600 多个位置。艺术是劳动密集型工作。

没想到,故事的重要地点之一整容医院,竟然是我知道的一家。老家两个阿姨跑到三亚开的店,我小时候还去玩过,可能早就不是当初的地址了。不知道这些年又打了多少纠纷官司。

还有个好玩的事,葛宇路似乎参与了这片的剪辑。

强大沉默的软弱

《找到你》和《我不是药神》在感情冲击上的区别在于,《药》最后一幕忍一忍没哭出来,而《找》我忍不住。

拔得越高,观众越容易冷静下来:这不太对。不过加进审查的考量,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同样是徐峥主演的《无人区》,最后小陶虹和余男沐浴在刺眼的阳光下走向新生活,这无伤大雅,因为你明知道这不是电影的有机组成部分,只是附带的必要条件。“十里长街送药神”一幕就没这么单纯,有创作者的主观意图。

《找到你》有不少歇斯底里,不妨碍细腻之处。影向标只给了五分多,完全可以想象的是,如果有一半女性影评人分数会更好,现实是没有。而烂番茄上的女性 critics 远不是稀有物种。即便我看得很感动,也读到很多女生真诚赞美《找到你》,自己给出分数的时候还会犹豫,是不是我身为女生才觉得好,是不是不够理性?看到影响标分数的时候我还会怀疑,需不需要向这些观点看齐,需不需要向一种尺度靠拢?这些内化的质疑像白膏泥粘腻沉重。

很多男性主导电影(比如通不过 Bechdel Test 的),男观众打分经常比女观众高,他们会担心自己的男性立场不够公正吗?恐怕不会。不是说这样不对,需要承认不同性别的观赏偏好并不完全重叠,重点是不以强势的好恶标准去规训另一些意见,或以此陷入自我否定。

《相爱相亲》真好看啊,踏实。张艾嘉和田壮壮后来在新车里的对话我很喜欢。镜头从车后座出发,观众像是这对夫妻的子女,屏息凝视父母至今仍然不敢想当然的爱。这场是在很小的影厅,座位上有个人时不时发出怪声,怀疑有抽动症。

《江湖儿女》的廖凡太迷人了。开场麻将桌上的戏,一面侧脸,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也可能是早搏还没治好)。被送回老家火车站,坐轮椅上裹着毛线帽,胡子眉毛纠结一片,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恍惚间有点中老年张自力的意思,看得我想亲手把他推回家。赵涛的戏不是不好,我只是在一些地方不耐烦,希望可以剪掉二十分钟。故事本身并不喜欢。

讨厌《邪不压正》,中途差点站起来走了。许晴美丽,廖凡可爱,其他都讨厌。

《无双》还行,多一部不多,少一部不少。

为了预热 Venom, 又看了一遍汤老师的 Warriors, 免不了读点影评。其中一个给了差评的男 critic 是这么说的:”Warriors” is basically an action flick for chicks. You would not believe the amount of melodrama. ——“这片就是拍给女生看的动作片。你都不敢相信有多少苦情戏。” 听听,情感戏多了就是拍给女生看的,而给女生看的甚至是下等的。全片有非常饱满的 masculinity 和 physicality, 难道注入情感就折损掉了?受够这种屁话。

看过 Notting Hill, Love Actually, Four Weddings and a Funeral, 非常理解 Hugh Grant 为什么会招女人喜欢(虽然我还是不喜欢)。Quite the opposite of an alpha male – always in a state of self-doubt, never making a move without consent from the female partner, constantly seeking reassurance to keep on going. The only thing that bothers me is that his characters seem to be slightly manipulated in relationships, just like the typical female part. Like they were trying to put up a gender role reversal to win the female audience over, but couldn’t do without depicting an obnoxious woman along the way.

看了北野武《花火》,有很好看的部分,但讨厌 “the strong silent type” 并痛恨 “boys don’t cry.”

看了三个菲律宾老片,《神迹》《甜蜜的梦魇》还有太长实在看不下去的《今来古往》,强烈的奇观感,也因为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

海市蜃楼里的男人

看了 To All The Boys I’ve Loved Before, 最近大火的 teen rom-com. 这段时间看了一些 rom-coms, 我精神上完了/还没完?

看的时候竟然没联想到我也做过这种事。虽然不是给所有喜欢过的人写没有地址的信,但也列过清单。这些记忆通常没存在感,面目不清地潜伏在我的下意识中。

两年前旁友说自己喜欢一个韩国男生,在想怎么表达。我说,“你知道他的名字用中文怎么写吗?帮他设计一个艺术签名啊。”然后大家都 “WTF?” 地笑了。

这个想法非常自然而然地出现,out of nowhere. 前两天见到旁友,又提起这件事,我脑子里的碎片忽然串通一气——

学前班我有过一个男生同桌。一年级之前那个暑假,我在家胡写乱画,用蓝色美工笔在本子上大大地写了他的名字,添了眉目手脚,画成了两个小人儿。开学之后我们不在一个班。有天课间他从邻班过来,和几个男生“老同学”玩在一起。等到快上课我才有机会告诉他,我把他的名字画成了画。他在上课铃声中匆匆跑了。

当时有点伤心,我想我们是好朋友,再次见到他我很开心,像从陌生感的淹没中浮出来透口气,希望他听说我画了他的名字会很高兴,盼着他还能经常来玩。

多年之后在家翻出来那张纸,我后知后觉地非常难为情。可能就此销毁了,反正后来找不见了,而我涂画的纸片一般都留着。

所以我告诉并没有给韩国男生设计艺术签名的旁友,“事实证明,不要这么做……”

下面是一些不需承担后果的喜欢——

Seth Rogen

不想活了的时候,去听一段 Seth Rogen Laugh Compilation, 如果听完还不想活,就可以去死了(别介!)

看过他的电影:Superbad★★★★★/Knocked Up★★★/Pineapple Express★★★/The Interview★★★/Sausage Party★★★/The Night Before★★★/Like Father★★/The 40-Year-Old Virgin★★★★/The Disaster Artist★★★★/50/50★★★★

也喜欢他的 Hilarity For Charity, 世界上最不正经的慈善晚宴,还有谁能让 Justin Roiland 贡献一段美妙垃圾动画

JGL

让人疼爱。看过他的每个角色都好(即便 Don Jon 前面大半部分是个傻×,最后的拯救直男桥段实在动人),Instagram 好,访谈也好。他和烂仔(如上)或痞帅(如下)呆在一起更有一种正经可爱,boyish seriousness, 我内心充满柔情。所以 Bruce Willis 吐槽他 “look like a lesbian on the way to prom” 真是绝了,很像一个 nerdy high schooler 会在学校遭到的真实嘲笑。

Tom Hardy

I got nothin’ more to say. My heterosexuality survives on this man.

Keanu Reeves

My affection for him, for the most part, is non-sexual. Keanu’s face is pure aesthetic. I don’t remember I ever fancied him. I had to skip the love scene almost every time I watched The Matrix Reloaded, because I found it disturbing that a man as divine as Neo also need sex.

Ryan Gosling

My crush on him keeps coming back. Just a few days ago I caught myself rewatching his old SNL skits with a watery mouth. I still don’t think he’s extremely good-looking, though. But who am I to judge?

Martin Freeman

In real life he seems like a “high-functioning sociopath.” Or it’s just him putting on some talk-show personality.

Larry David

I used to have two posters in my bedroom. One was Larry David in Curb Your Enthusiasm, the other was George Costanza in Seinfeld. So basically that’s two Larry Davids (Note: Larry created the character George largely based on himself.) While I was still in shock that George (actually the actor Jason Alexander) recently gave in to Corporate America and became the new KFC colonel, I soon learned that Larry used to (or still does) play golf with President Obama. Power, “eh…”

Jim Jefferies

This is where I stop and question my taste in men. I hated some of his misogyny jokes (for which he has apologized) but I found him unbearably cute making that retarded face every now and then. Okay I’mma keep on questioning my taste in men.

而 Louis C.K., James Franco, Marlon Brando… 再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喜欢了。喜欢就还是有后果要承担,与残存的情感缠斗。

P.S. My favorite drag queen is Milk. What a man/woman!

P.P.S. Oops, I forgot racial diversity. Idris Elba, Michael B. Jordan, and Dave Chappelle (with his body all built up).

09/20/2018 更新:

昨天看到 Comedians In Cars Getting Coffee 里面 Louis C.K. 那一集,节目前两年做的。Louis 真是完美的 storyteller, 画面感太强以至于节目给他讲的故事配了一段动画,换句话说 Louis 能出口成脚本(听着这么别扭)。这种人说自己有拍电影的冲动,活该啊。节目开始没多久,他和 Jerry Seinfeld 还在车里的时候,Louis 说自己的脸和旁边 biker 的屁股在一个高度。Jerry 说:你去捏一把。Louis 说:No, I’m afraid.

You damn right you should be afraid.

前篇:《道听途说来的男人》

八部半后续

我免不了又去看《2001太空漫游》。

头一次在影院看是 15 年夏天,也是头一次去城里的艺术影院。开车走错路耽误时间,终于坐到位置上,开头几分钟黑屏正好结束。那以后陆续在不同影院看了《闪灵》《发条橙》《奇爱博士》。最大愿望是在影院重温《大开眼戒》,从虚构中再次体悟切肤的恐惧。

两次《2001》的影院体验都有不足,然而我的体验不值一提。有机会看到这样的片子,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也不觉得电影本身有很多讨论空间,看就是了。大可放心的是,正常的感官接收能力、大脑处理能力,无法穷尽《2001》的体量。(P.S. 看过最多遍的段落是猿猴,因为大学的视频剪辑作业,我把《2001》《猿族崛起》《决战猩球》混剪了个故事。当然很突兀,猿猴长得都不一样……)

自然说到 Filmworker, 《我曾侍候过库布里克》。没看的时候,译名让人不舒服,看完就不觉得了。我们的文化里听到的献身都是献给谁?国家,民族,主义,伟大事业……(主角为男人,女人多献身给家庭,especially 男方家庭。)但是《寻找小津》里的摄影师,《我曾》里的 Leon, 他们把自己献给一个具体的人,与意识形态无甚关系、没有宗亲联结的人。要对人性抱有多少信念,才能保持对一个人的忠诚。要有多强大的人格,才能承受他人的献身。这是一种陌生叙述,格外感动。

《我曾》那天还看了另外两个纪录片。《书缘》最让人羡慕的除了纽约公立图书馆系统得以存在的经济基础,还有使之运转的人 cut the bullshit 的行事风格,最重要的,文化自由。有解决方案,就有执行的可能性。而不是像我们这里 (where public facilities like NYPL would never exist), 首先要在弯腰拱脊的空间内解决掉方案的可能性 (almost all the possiblities get ruled out in the first place)。“余地”对于当下文化生活的空间来说都是一个过于体面的词。《方绣英》比我想象的更 bleak, 比如亲眷在床前谈论病人今晚死去的可能。中间睡着了一会儿,整个电影节只睡着了这一次。王兵的片子只在几年前看过《夹边沟》(豆瓣词条不存在),痛苦,但是必须。

晚上看了 Susan Pitt 的几个动画短片,非常喜欢。浸泡在可辨识的女性视角中,舒展自然。欣赏起来不是没有挑战性,而是充分调动你,不需要麻痹掉一部分神经才能享受。这么说是因为,在看许多“默认设置” (男性视角)作品的时候,确实要刻意缩回女性主义的触角,才有可能继续下去。You have to be really insensitive not to be offended. 所以时常有声音劝你,不要太敏感了,just have fun.  脱敏的快乐有毒。

前篇:《八部半》

八部半

端午三天看了八部半电影。

第一天:

《操行零分》

其实是让维果的三条短片。第一部《尼斯印象》完全无声。二三十年代的法国尼斯风情画,上流社会男女似乎可以直接充当如今皇室婚礼上的宾客。海滩的高空俯拍,让我想知道影史上最早的航拍镜头是哪个,可惜没查到。又以大仰角拍摄欢跳的年轻女子,纷纷露出裙底衬裤。

第二部《游泳冠军塔里斯》,运动员个人写真。水下镜头,肌肉线条,面部特写,好像还有飞吻?多少有些同性意味。第一个有水下镜头的商业影片比这部还早十几年。

压轴的《操行零分》太精彩,法国人真是天生的革命者。如果说《游泳冠军》是用镜头语言隐晦表达的话,这一部已经有明确的同性情节了。好多观众一开始把男校中那位清秀男孩认成了女孩。

熄灯后的集体宿舍,他和另一个男生在床畔私语,玩弄口香糖(交换口水的象征),被同学议论。校长教师等一干成年人,利用职权之便狎弄他,具体到了何种程度,电影里只是点到为止(关门训话、课堂摸手)。正是这位女孩样的男孩,从最初的被同伴排挤在行动之外,变成了“颠覆专制霸权”的学生运动的精神领袖——被压迫的最底层最有感召力。

“革命前夜”宿舍里漫天飞羽的枕头大战和列队出走,和 BPM 那一幕一样,欢跳的生命力,人性与动物力量糅合。我在这里暂时忘掉对生命的灰暗理解,同时为自己萎缩在此时此地感到悲哀。

《恋爱症候群》

观众里瞧见奇爱博士。没看过这么老还没修复的胶片,放映到四分之一出现事故。片子乏善可陈,除了从我有限的影像记忆中关联到《路边野餐》。

《野草莓》&《假面》

一场伯格曼 double feature, 像做梦一样。我还从没在影院看过伯格曼。

写到这儿停了几天,对我太重要的,不知如何开口。李安在 Trespassing Bergman 里面讲伯格曼的启蒙:18 岁第一次看艺术电影是《处女泉》,”I was perplexed, I was dumbfounded, and I was electrified.”

就像我头一次看《第七封印》,那种震动永远难忘。为什么电影可以是这样?”Before that point in my life, I’d been watching regular movies.”

李安能够讲述伯格曼对他的意义,因为这种影响已经转化,李安自己也有了作品。他讲,只能继续拍下去,因为没有答案。但伯格曼对我只是私人体验。有段时间《第七封印》像一剂镇静,一场讲给无神论者的布道,奇妙地,我得到安慰。骑士手捧牛奶赞美彼时彼刻:

I shall remember this moment: the silence, the twilight, the bowl of strawberries, the bowl of milk. Your faces in the evening light. Mikael asleep, Jof with his lyre. I shall try to remember our talk. I shall carry this memory carefully in my hands as if it were a bowl brimful of fresh milk. It will be a sign to me, and a great sufficiency.

我漂浮在所有平静又喜悦的记忆之上,失去重量。一想到除非我的神经朽坏,这些就不能磨灭,我感到无限安宁。

《第七封印》是面对自己,《假面》是与他人,全然不同的震动。语言可怕,只要说出来,就有人相信。相信都不重要,要命的是总能对人产生作用:取信、劝诱、逗乐、激怒、感动、生厌、起疑、离间……女演员闭口不言,竟也做到了。你是人,你在那里,你就成为他人的深渊。

几个月前看到影展的消息就想:一定要看到《假面》。但坐在影院里,我一直在紧张周围人的反应。《假面》在大银幕上还是太强烈。他们会怎么想?结束之后,好些观众议论最后的结局:护士把演员杀掉了,或者两人根本就是同一人。

我好像没在意过结局的诡异。从第一遍看到现在,我所有的关注都在两个女人之间的场(物理概念),在毕比安德森动人的疲惫与迷乱,在黑白法罗岛,在无法可想的创作过程。戏外伯格曼“无可救药爱上丽芙乌曼”(他本人原话),又毫无意外获得回应……我猜伯格曼可以打动他喜欢的所有女人,因为他理解一切,该厌恶的早已厌恶,而欣赏的目光穿透皮肉。没有比这更要命的了。

《野草莓》,常看常新,勾起各种常动和不常动的感情。老有错觉这是伯格曼晚年的电影,但不是。看似“和解”的一部作品,远早于后面的“痛苦”。第无数次赞美 Ingrid Thulin. 想看《冬日之光》,可惜这次没有排片。

第二天:

《湮灭》

在朋友家看投影,片源是某电视盒子,删节版。全方位乏善可陈,唯一的印象点是人形树。身体发出花枝的一幕,朋友觉得恶心,我觉得恶心但还有点趣味,没想到不久又在 Susan Pitt 的动画《医生》里看到类似情节。

《降临》

这是那半部电影。语言即认知方式。以前模糊读过的一些哲学、语言学、逻辑学的句子,后来几年慢慢清晰起来,比如这个片子的概念。

极度困惑的时候,不是寻找解脱,就是寻找答案。有时想读哲学书,还被警告不要务虚,把脑子搞乱。但其实人无时无刻不在做这样的决定:要不要了解会对你造成未知扰动的 idea, 或者说,你能否抵御搞乱脑子的诱惑,即便无法预知将搞乱成什么样 because you haven’t been exposed to this idea? 好难:)

第三天:

《恐惧的代价》

痛苦的一天由此片开始。导演剪辑版,两个半小时。本来打算看导演克鲁佐的一部女人戏《恶魔》,因为看剧情简介想起另一部女人戏《冷酷祭典》,但最终被朋友拐来看了这部男人戏。

影院看戏的妙处正在这样的片子上。大型集体施刑,全剧场两层楼上千人频繁在座位上扭动倒抽冷气捂眼睛,我也是。好奇导演当时有没有像拍了《惊魂记》的希区柯克那样,躲在影院某处窥探观众的反应,同时对整个剧院的人何时爆发尖叫何时鸦雀无声成竹在胸,想必是作为导演的绝妙体验。

散场之后和朋友在正午太阳下走,刻意路过人民公园相亲角,在庸俗到窒息的人间找回正常呼吸。

《秋日奏鸣曲》&《呼喊与细语》

几年前一口气看过大概十部伯格曼,后来没再看新的,这两部今次是头一回。如果不是这天晚上的体验,我快忘掉伯格曼的片子可以这么痛苦。

《秋日》的剧情我早有准备,但烈度措手不及。习惯了间接手段传递的钝痛,所以当人物情感毫无保留以密集的台词倾泻,径直砸向暴露的神经时,我被瞬间击溃。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我在哭,在人物的控诉和忏悔中听到自己,同时又觉得陌生。这不全是我,但全部击中我。

《秋日》和《呼喊》里面各有一个发病的妹妹。病痛折磨的面容、抽搐失控的身体、嚎叫、让人呼吸困难的呼吸困难,都是在座观众的噩梦。每次遇到电影里强调人物的呼吸或窒息,我会条件反射告诉自己:不要受影响。不要等到出现生理不适才意识到自己代入了人物的呼吸频率,不要让做电影的人得逞。

这招对于缓解《呼喊》带来的生理不适微不足道。影评里面用到最多的词是 painful, most painful, 不只是情感的痛苦(死牢一样的环境和畸形关系,灭绝任何情感沟通的可能,活得像一只挣不开的缠足,为什么还不自杀?!),还有代入感极强的肉体折磨,我不想描述。

我只看过这两部彩色伯格曼,最痛苦的两部。七十年代,导演已经五六十岁,反观不到四十岁时、结局温馨感人的《野草莓》,我对漫漫人生路感到担忧。

一些文娱活动

(一)

13年在北京和旁友去过中国电影博物馆,真远啊,下了公交还要在庄上走一段。当时是为了看贝托鲁奇的 Io e Te, 回家后还截过一段。现在想来片子并不好看。

上海电影博物馆位置还好,前段时间自己逛了逛,心情复杂。我把一切想不通透且表达能力受限的状态统称为心情复杂。

馆里有上影厂(包括前身文华影业等等)的电影海报展览,《405谋杀案》《T省的八四、八五年》《王先生欲火焚身》在同一格窗子里,我都是在 YouTube 看的。 YouTube 真的是国产老电影资料库,哪能办?赵丹在八零年《人民日报》发表的《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也在馆内陈列。

对八十年代电影的惊叹快成了陈词滥调。审查之前一切都发生过,哪国哪代都一样。举个(不)恰当例子,有部法国片叫 The Good Old Naughty Days, 集合了几段 1905-1930 年间的成人电影,当年作为教育片在妓院放映。同性、多人、师生、偷窥、野战、修女、spanking、parody… 应有尽有,日光之下无新事。

摘抄馆内一些 30 年代大光明的电影海报宣传语:“大明星玛琳黛德丽”、“公开女性情欲的过程”、“她的情人綦多,偏择最可恶者而嫁之,妙极”、“情趣浓郁 喜气洋溢 春色流露 艳腻欲滴”、“女的娇艳风骚 男的雄伟爽直 女的半推半就 男的拼命追逐”、“百看不厌艳在骨子里的超特巨片”、“宫闱风流荒唐滑稽钜片”……

(二)

二〇〇〇年以前与舶来词有关的一些文娱活动记忆——

的士高:如果没记错的话,唯一一次去迪厅是和外婆和其他亲友。Yes, weird. 我才几岁,比更早的气功体验更魔幻。开始大家只是在聊天喝饮料,我的大概是橘子汽水,忽然爆闪灯在强节奏中开动——我在位子上坐不住了,不是想跳舞,而是猛然生出灵魂出窍感。我盯着自己的双手、胳膊,快速闪现又消失,从来没有在视觉上被如此密集地扰动。“我”只在白光的瞬时存在,黑暗的缝隙里“我”间断了。 我呼吸紧张,张嘴又被音乐声淹没。想要走出去,灯亮时尽力辨认周围环境,迈出的每一步在灯灭瞬间都成了一招险棋,怕踩到什么,又怕被什么踩。我困在亮与灭的密网中,记住了那种感觉。

卡拉 OK 与麦克风:外婆家装了音响,暑假我用两张儿童歌曲 VCD 唱过好多遍,什么“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那时候在饭店包间吃完饭,服务员紧接着会布置起来卡拉 OK, 扯出几个麦克风,然后我爹唱《北国之春》博得满堂彩,舅舅唱《爱拼才会赢》歌词好奇怪,外婆唱什么都跑调,我妈唱《酒干倘卖无》我不懂什么意思……

超市:我的“常驻”医院对面有一家门市部率先改名超市。我妈从那里给我带了利乐包的苹果汁,发烧输液的我觉得无比好喝。“从立新超市买的,”我妈说。“啥是超市啊?”我盼望出院以后亲自去逛。后来确实是我出院头一件事,虽然腿还是软的。面积不大,但是货架崭新,亮亮堂堂,穿梭其中有一丝琳琅满目的错觉。

(三)

《寻找小津》即找不到小津。城市里的人像游戏机里面的弹球一样,同质、廉价、源源不断,于嘈杂中消失。只有少数触碰到机关,获得通用价值。前两周和一个老同学吃饭,她热切推荐城市生活的各种机巧,“安利你用这个”、“我跟你说怎么弄”、“××男一般分两类”、“办了这个好处多”……换句话说,怎样才能不失血过多、打到通关。她是游戏玩家(还有多少人不是?),乐于研究规则总结攻略。

蜡质食物模型的片段最有趣味,各种食物零件像中药材一样分类存在小抽屉里。之前我幻想那些模型是真实饭菜,只是被某种手段防腐固定着色了……天妇罗面衣(蜡衣)的制作出神入化。有天妇罗之神,也有蜡质天妇罗之神吧。后来路过一家店,橱窗里有一碗咖喱猪扒饭模型,我凑近看了看,确定切面刻画出了肉的纹理而不是白版一块,心中十分满意。

笠智众对小津的回忆真诚、克制。而摄影师的感情倾泻而下,我流泪了。那种毫无保留的爱、忠诚、信任、献身,在《我曾侍候过库布里克》再次见到,随后细说。

有次租来的车在高速上爆胎,我们停在应急车道,救兵迟迟不来。几个人去路边半人高的野草丛里 answer the call of nature, 我看 nature 也不是很情愿,秋草毛扎扎的。回到车里我拿出笔记本,翻了一遍存的电影,再次打开《秋刀鱼之味》。从中间开始放,中年男人吃酒,当年的中学老师吃醉了。天暗下来,屏幕更亮,车内是一座小型电影院,几人盯着小津静止的镜头,在呼啸的车流中获得片刻安宁。这是我的“寻找小津”时刻。

流水怅

不想看新剧,重温了 Fargo 前两季。当时追第二季的时候简直疯了,怎么可以比前一季还牛逼??但这次感觉第一季更干净漂亮。Martin Freeman 和 Billy Bob Thornton 的表演实在要比所有人加起来都爽。Lester 命运急转直下的一幕,电梯里 Malvo 问他:“Lester, is this what you want?” 这篇帖子讨论了我同样的困惑。

接着复习了 Martin Freeman 的 Dr. Waston, 全剧仍然最喜欢他的角色。Martin 演那种隐藏的变态太棒了。Sherlock 的怪癖是直露的,见一面就知道有毛病,而 Dr. Waston 表面上与社会规范十分融洽,内心沟壑极深。同时又重感情,变态惜变态,全四季最感动的话是他在 Sherlock 墓前说的 “I was so alone, and I owe you so much.”

接着看了 Martin 和扣扣熊的访谈,真是精彩厚。看起来修养极好的人的冷幽默另有一种狠劲在里面,反正我看到剧外的 Martin 已经无法把变态的一层从他的形象中剥除了。而且他太聪明了,在对话中表现出一种微妙的操纵感,a well-groomed, showy, manipulating psychopath, 很吸引人。(是不是很多人上节目之前都要先 high 一下,不管是用药还是酒……

因为访谈里提到 Love Actually 有 Martin 的裸体,就顺道瞧了下,除此之外我对爱情大团圆片子&圣诞期间固定节目没兴趣。意外发现 Billy Bob Thornton 也在片子里,演美国总统 & womanizer, 选角精彩。

我看来是追不了星了,遗憾,不然还可以得到快乐。做不到事无巨细了解一个人还能继续全心全意喜欢,做不到视而不见或者自圆其说。保持喜欢的方法是停留在让我喜欢的那个层面,其他信息不刻意去找,不然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人身上让我警惕和不满的地方。如果爱是盲目的,我想自戳双目。

近期最大满足是在电影院看了 FargoNo Country for Old Men. 比用电脑看爽一百倍,再也不说剧比电影好了。Fargo 片头曲配茫茫大雪地,我真的哭出来,好像为自己出殡。No Country for Old Men 片头看到 Miramax, 韦恩斯坦的公司,心情复杂。曾经觉得杀手的角色很没头绪,现在懂了。Josh Brolin 古典男人,迷人,最后没有表现他受死的画面是全片最大的体面。在 IMDb 搜他,竟然在明星榜第四位,然后才知道他在复联 4 和死侍 2 里面都演反派……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还在影院看了赫尔佐格的《史楚锡流浪记》,伤心欲绝。史楚锡到美国之后的故事勾起我许多切身恐惧。最后的场景像一个陷入循环的大型噩梦:卡车原地打圈直到自焚;跳舞小鸡在力竭至死之前没法自己停下,是后天驯化杀掉了它;史楚锡的尸体随缆车上上下下……为什么要看这种片子让自己陷入痛苦?因为即便不看也开心不起来,不如寻找一些共情。看了片子痛苦,还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如果只是因为现实生活而痛苦,会被指责。这种指责制造的距离感难以弥合。

还有几个绝望的片子,李沧东的《诗》,去年的《嘉年华》,新翻拍的很烂的 Fahrenheit 451. 有时候想看喜剧自救一下,找了一圈也算逑了。

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

Amazon 上一条差评说,”the book appeals to the average reader, which in this day and age is kind of a low standard.” 正适合我,中文里烂熟的修辞被英文制造出新的趣味,比如不同文化使用的不同喻体。Billy 在体育场豪华包厢看到的上流人士,他怎么形容:They could be the congregation of the richest church in town. 而他并不是基督徒,Billy 和这些人的距离不止穷富之差。

小说里关于政治、社会方方面面的讽刺,对高阶读者可能是浮泛的、脱口秀式的,我读正合适(再次),还会觉得很多说法新鲜而尖刻。一些语句容易联想到 George Carlin, 比如 Billy 面对球场上巨大的广告屏暗想:Could it be that advertising is the main thing? And maybe the game is just an ad for the ads. 连大屏幕这个词,Jumbotron, 听起来都像某个变形金刚。

电影在 Jumbotron 上面设计了一个更夸张的情节,大屏幕刚介绍完 Billy 所在的 B 班,观众们还在为战争英雄鼓掌、赛场正沉浸在爱国情绪中,一条治疗阳痿的广告扑面而来了。政治力量与男性功能的隐喻(简直是明喻),恰似 George Carlin 的“屌论”:War is a whole lot of men standing out on the field waving their pricks at one another… What?! They have bigger dicks?! BOMB THEM!

书里也有一条“不举”的线索。Billy 发现接待他的球队高管 Mr. Jones 随身带枪,这位无疑也是所谓爱国拥军的美国人,Billy 强忍住了缴他械的冲动。故事结尾 Billy 几人被混混偷袭,Mr. Jones 想鸣枪警告,结果被混混连人带家伙一拳揍飞,或者说,被去势。

很多人批评作者物化女性,Billy 连自己的姐姐都要意淫。我倒没觉得怎样,欲望真实存在。女人给了 Billy 精神安慰,”only they (women) have ever shown real grief for his sake.” 何况 Billy 才是经受大规模物化和剥夺的人。所有人都在讲,”gotta support the troops.” 但他们用在 Billy 身上的动作是什么:feel, squeeze, clamp, welcome-to-the-frat-handshake, make free with, dry-hump, fuck in the face (figuratively)… they all need something from him. Billy 明白他的身体不属于自己,战士的身体本来就不属于自己。

他和 Faison 的短暂关系中,女人由性定义,Billy 由战争定义。Billy 对 Faison 的依恋基本围绕着性,他审视她的目光停留在身体,他不断以 Faison 在他身上达到过高潮为理由说服自己 “she was into you,” 他对未来的幻想是一夜十次。Faison 为他还要返回伊拉克感到难过,但他们继续交往的隐性前提正是 Billy 继续做战争英雄。除掉这个身份 Billy 什么都不是,不仅仅对于 Faison 来说。

Billy 在战友 Shroom 生前问过他,战火中是什么感觉?Shroom 说,没什么,就像被天使强奸。描写中场秀那一章的标题也正是 Raped by Angels. 2004 年感恩节那场 NFL 中场秀真实存在,除了发生在天黑之前,其他和电影中重现的场景差不多。电影用了一些 Billy 的主观镜头:Beyoncé 腰臀美好,而世界在眼前闪光爆炸。再没有更好的手段勾起 B 班的 PTSD 了。人在声光信息过载的时候会产生出离感,好像浮到感官的上面一层—— “something religious,” “so supreme and terrifying that we have to call it divine.” 是语言限制了我们,把莫可名状的体验叫做“宗教感”。汽车驶来,而松鼠呆立在路中间,它是否以为飞驰的轮胎是神迹。

Shroom 死于战火,B 班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叙述者,但故事险些不属于 B 班。平民把它作为“爱国欲”的投射,Billy 不得不反复质问自己是否说了言不由衷、迎合人心的话,他的叙述是否背叛了 Shroom. 爱国欲勃起的时间窗口短暂,一旦电视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shit gets old real quick,” “people move on.” 资本家想把 B 班故事收为囊中物。球队老总 Norm 说,我们的国家需要这部电影。他没说出的后半句是,当人们还勃起的时候。

最近有一些 PTSD 的新研究,用迷幻蘑菇、摇头丸帮助老兵或重症患者以全新视角面对创伤经历。精神是物质的。听过一位受试者的口述故事,她在癌症痊愈之后无法投入日常生活,缠斗过恶龙的人难以忍受街市太平。Billy 也是如此,他比谁都清楚战争糟透了,”but he sees no great appeal in these tepid peacetime lives.”

美国让他失望。美式足球是过度工业化的怪兽产物,所有连锁快餐都散发同一种乏味气息,和平时期的安保工作草木皆兵,美国人民对战争抱有天真到窒息的信念,铺天盖地的广告榨取消费者、滋养资本家,上流社会都是人性缺失的 assholes…

Billy 跟姐姐说过,没人真的想再回战场,只是别无选择。但后来他和战友们不止一次说想要回去,好像战场才是 promised land. 回还是不回,其实答案无比明确。Billy 和伙计们偷空去抽大麻的时候,烟卷递过一轮,仨人挨个儿问,退役了还能指望啥?What else is there? 战场上生死未卜(”freaking randomness”),但生活注定把你生吞活剥。况且如前所说,是战争定义了 Billy 的身份。

书的最后一页写:

“Before they kill us,” Crack seconds, “Take us someplace safe. Take us back to the war.”

李安在纽约时报的访谈里说,拍完比利林恩之后,他拿出休闲时间和太太去远足,结果从石头上摔下来伤到自己。所以他讲,”work is safer.”

P.S. 之前两次(其一其二)写到过李安的这部电影。

Autobahn, Tamborine and Other Shit I Don’t Really Understand

(一)

六年里看了很多遍 Judgment at Nuremberg, 永远是最好的庭审戏。

听 Kraftwerk 的 3-D 一切,异常好听。查了查 Autobahn, 德语里的高速公路。

碰巧第二天看大审判,听到仆妇说:

Hitler did some good things. I won’t say he didn’t do some good things. He built the Autobahn. He gave more people work.

多么熟悉的来自民间的论调。接下来的对话就是之前微博提到的那一段。

仆妇:

We won’t say he didn’t do some good things. But the other things…the things they say he did to the Jews and the rest…we knew nothing about that. Very few Germans did.

仆夫补充:

And if we did know…what could we do?

虽然是闲聊,但是法官说:

But Mrs. Halbestadt said you didn’t know.

人们到底知道吗?Janning 在庭上说:

Maybe we didn’t know the details. But if we didn’t know, it was because we didn’t want to know.

(二)

看了《大佛普拉斯》《村戏》,都是不完全黑白片。大佛里面,只有老板的行车记录仪画面是彩色的,声色犬马男盗女娼。村戏里面,只在闪回文革的时候有大红配大绿,视效像故意粗糙扎眼的后期上色。色彩是特权,是金钱和政治。

大佛里面人人说“靠北”,原来是“哭爸”的意思,你爹死了。没怎么看过台湾电影,不然早学会了。村戏里面人人问“沾不沾”,就是“行不行”的意思,原来好多地方都这么说,不只我家那边。

大佛和村戏都很好很宝贵。人命算个屁,屁的故事值得去讲。

(三)

冲着 Michael B. Jordan (以及对文化现象的好奇……)看了 Black Panther, 片子观感一般,而且 3D 眼镜太难受,我恨 3D!! 但 Michael 确实可爱!Tiffany Haddish 发的一段搞笑小视频也有他出镜,看了很多遍:)

I don’t care if you became the king or not, you’re just Wallace to me.

(四)

把 Chris Rock 的经典场又看了一遍。”Life is catching up with jail.” “Men are as faithful as their choices.” 这两句真的过耳难忘。

最新专场 Tamborine 被喷得稀烂,评论一片骂 “fucking racist!” 就我看来,他十几二十年前的立场也很“激进”,但内容好笑。现在的 Chris Rock 完全失去锐气锋芒光彩膨胀等等一切让他充满舞台的东西了。不穿亮闪闪的皮衣,不再拽着话筒线大步走来走去,不再扯着嗓子一遍一遍重复自己的话,变成了任何一个穿小号 T 恤证明自己并没发胖、台上辐射半径不超过一米、鼻子不通还喋喋不休、出轨离婚又念念不忘的颓唐中年男人。我是不是刻薄了,对不起。

(五)

艺术家要多自恋才能承受自己的作品。抄一段:

“The fact that I myself, at the moment of painting, do not understand my own pictures, does not mean that these pictures have no meaning; on the contrary, their meaning is so profound, complex, coherent, and involuntary that it escapes the most simple analysis of logical intuition. To describe my pictures in everyday language, to explain them, it is neccessary to submit them to special analyses and preferably with the most ambitiously objective scientific rigour possible. Then all explanation arises a posteriori; once the picture already exists as phenomen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