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聚集

(一)

肖战唱歌。

我爹:肖战长得 365 度无死角。(发现自己说错——)嘿嘿,为啥多出来 5 度?又多绕一点看看还是没死角。

(二)

早上喝蛋花米酒一碗,我搞了个大红脸。爸妈又回忆了一遍我两岁多耍酒疯的故事——夏天家里做的米酒有点老了,我喝完大红脸,爸妈要去河里游泳不带我,我很气:你们不叫我去,我把地上的鸡蛋壳捡起来吃了。

我跟我妈讲,有次和朋友去酒吧,她们喝酒,我喝了牛奶。我妈 (deadpan):你喝的是白的。

(三)

我妈让我爸去阳台收衣服,我爸收完往床上一放,衣架都不舍得取下来,就回客厅躺沙发了。

我:让你收衣服,你就真的只“收”衣服,绝不多干一点,真是×培养出来的好干部。

我爹:那是,这叫“不缺位,不越位”。

我:精神贯彻到了日常工作当中。

(四)

前两年春节在家收拾装药的抽屉,扔了一大半都是过期药,其中有一盒生产的那年我还在上小学。今年收拾浴室,找到一管 08 年生产、11 年过期的去死皮膏和很久以前的消毒液。

我:妈,你的去死皮膏都已经死了很久了,另外你对 84 消毒液是不是有误解,意思不是 84 年的消毒液。

(五)

我妈嫌我爸头油大,弄脏枕套。

我:应该让我爹用铁枕头,不会生锈。

我爹:有什么文物都拿来让我枕一枕,马上包浆。

(六)

我九十多岁的奶奶:“哪有啥子传染病传得全中国都是?我看是有啥运动,有人要造反,谁知道躁(cào)动啥哩,日你妈都坐这软监……”

一个劲儿想下楼逛逛,又不愿戴口罩,我们就不让她出门。后来又吓唬她,湖北的火葬场都烧不及了。她这才说:“活这大岁数也没经过这大的事……”

(七)

情人节第二天,我妈:昨天晚上做了个梦,一个男的坐我对面,俩人准备喝点。听声音看动作都是你爹,结果一抬头,大眼睛双眼皮,多好看,不是他的眼……

我爸听完:那说明就不是我。我:同床异梦啊。他俩嘿嘿笑。

后一天中午,我爸非要拉着我妈喝两杯,说:你把眼睛闭上,就当是跟梦里那个人喝了。酒过三巡,我妈:晕了。我爹:再喝点,再喝点实话就说出来了。我:你俩都喝醉,都把实话说了,闹闹离婚,醒了啥也不记得,还是两口子。

到了晚上,我爹自己又喝了几杯,自言:我一个不喝酒的人,在家里憋得硬是要喝白的。

(八)

电视上放《蜘蛛侠》,我指着克尔斯滕邓斯特:她也是童星。

我爸:咋又是同性恋?

我:童星!谁说同性了……

我妈:你耳朵咋听的?

我爹:哦……

我:你这个人有点敏感。

(九)

电视上董卿在讲《红楼梦》的好。我在痛惜疫情里的人和事。

我妈:你也写点东西发一发,别光对着我们俩说,要有点家国情怀。

我想起来以前的种种,气血上涌:我发?我发了又是这不合适那不合适。

我妈:你别发政治的嘛。

我:我的想法就是政治的,那我发吗?都在顾左右而言他。讲《红楼梦》,《红楼梦》写的腐败,董卿咋不提?讲什么情了爱了。(越说越气,气血凝滞)都知道问题在哪,不缺我的两句感叹。

爸妈不说话。

BTW,fuck 狗屁的气血。

(十)

我爸:脚的这个地方疼,有个硬块,是咋回事?

我:脚癌(其实是软组织挫伤)。

第二天。我爸:你妈昨天晚上也跟我分析了半天是脚癌,结果说到一半我呼呼睡着了,她自己弄得挺没意思,哈哈哈!

紧接着:哎哟哟,疼死我了,活这大岁数还没这么疼过,仅次于女人生娃。

我:疼得好,早该体会一下了。

我爹:你这个人咋这么没良心。

我:男的都该多体验体验疼。

我爹:昨天就疼,我还以为是气血不活,晚上值班专门使劲走了俩钟头,结果今天下不了地了。

我:活该啊,让你信啥子“气血不活”。

一些文娱活动

(一)

13年在北京和旁友去过中国电影博物馆,真远啊,下了公交还要在庄上走一段。当时是为了看贝托鲁奇的 Io e Te, 回家后还截过一段。现在想来片子并不好看。

上海电影博物馆位置还好,前段时间自己逛了逛,心情复杂。我把一切想不通透且表达能力受限的状态统称为心情复杂。

馆里有上影厂(包括前身文华影业等等)的电影海报展览,《405谋杀案》《T省的八四、八五年》《王先生欲火焚身》在同一格窗子里,我都是在 YouTube 看的。 YouTube 真的是国产老电影资料库,哪能办?赵丹在八零年《人民日报》发表的《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也在馆内陈列。

对八十年代电影的惊叹快成了陈词滥调。审查之前一切都发生过,哪国哪代都一样。举个(不)恰当例子,有部法国片叫 The Good Old Naughty Days, 集合了几段 1905-1930 年间的成人电影,当年作为教育片在妓院放映。同性、多人、师生、偷窥、野战、修女、spanking、parody… 应有尽有,日光之下无新事。

摘抄馆内一些 30 年代大光明的电影海报宣传语:“大明星玛琳黛德丽”、“公开女性情欲的过程”、“她的情人綦多,偏择最可恶者而嫁之,妙极”、“情趣浓郁 喜气洋溢 春色流露 艳腻欲滴”、“女的娇艳风骚 男的雄伟爽直 女的半推半就 男的拼命追逐”、“百看不厌艳在骨子里的超特巨片”、“宫闱风流荒唐滑稽钜片”……

(二)

二〇〇〇年以前与舶来词有关的一些文娱活动记忆——

的士高:如果没记错的话,唯一一次去迪厅是和外婆和其他亲友。Yes, weird. 我才几岁,比更早的气功体验更魔幻。开始大家只是在聊天喝饮料,我的大概是橘子汽水,忽然爆闪灯在强节奏中开动——我在位子上坐不住了,不是想跳舞,而是猛然生出灵魂出窍感。我盯着自己的双手、胳膊,快速闪现又消失,从来没有在视觉上被如此密集地扰动。“我”只在白光的瞬时存在,黑暗的缝隙里“我”间断了。 我呼吸紧张,张嘴又被音乐声淹没。想要走出去,灯亮时尽力辨认周围环境,迈出的每一步在灯灭瞬间都成了一招险棋,怕踩到什么,又怕被什么踩。我困在亮与灭的密网中,记住了那种感觉。

卡拉 OK 与麦克风:外婆家装了音响,暑假我用两张儿童歌曲 VCD 唱过好多遍,什么“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那时候在饭店包间吃完饭,服务员紧接着会布置起来卡拉 OK, 扯出几个麦克风,然后我爹唱《北国之春》博得满堂彩,舅舅唱《爱拼才会赢》歌词好奇怪,外婆唱什么都跑调,我妈唱《酒干倘卖无》我不懂什么意思……

超市:我的“常驻”医院对面有一家门市部率先改名超市。我妈从那里给我带了利乐包的苹果汁,发烧输液的我觉得无比好喝。“从立新超市买的,”我妈说。“啥是超市啊?”我盼望出院以后亲自去逛。后来确实是我出院头一件事,虽然腿还是软的。面积不大,但是货架崭新,亮亮堂堂,穿梭其中有一丝琳琅满目的错觉。

(三)

《寻找小津》即找不到小津。城市里的人像游戏机里面的弹球一样,同质、廉价、源源不断,于嘈杂中消失。只有少数触碰到机关,获得通用价值。前两周和一个老同学吃饭,她热切推荐城市生活的各种机巧,“安利你用这个”、“我跟你说怎么弄”、“××男一般分两类”、“办了这个好处多”……换句话说,怎样才能不失血过多、打到通关。她是游戏玩家(还有多少人不是?),乐于研究规则总结攻略。

蜡质食物模型的片段最有趣味,各种食物零件像中药材一样分类存在小抽屉里。之前我幻想那些模型是真实饭菜,只是被某种手段防腐固定着色了……天妇罗面衣(蜡衣)的制作出神入化。有天妇罗之神,也有蜡质天妇罗之神吧。后来路过一家店,橱窗里有一碗咖喱猪扒饭模型,我凑近看了看,确定切面刻画出了肉的纹理而不是白版一块,心中十分满意。

笠智众对小津的回忆真诚、克制。而摄影师的感情倾泻而下,我流泪了。那种毫无保留的爱、忠诚、信任、献身,在《我曾侍候过库布里克》再次见到,随后细说。

有次租来的车在高速上爆胎,我们停在应急车道,救兵迟迟不来。几个人去路边半人高的野草丛里 answer the call of nature, 我看 nature 也不是很情愿,秋草毛扎扎的。回到车里我拿出笔记本,翻了一遍存的电影,再次打开《秋刀鱼之味》。从中间开始放,中年男人吃酒,当年的中学老师吃醉了。天暗下来,屏幕更亮,车内是一座小型电影院,几人盯着小津静止的镜头,在呼啸的车流中获得片刻安宁。这是我的“寻找小津”时刻。

重新发现我妈

最近一次获得对我妈新的认识,是昨晚十一点,她在一家三口群里@异地工作的我爸,说“见了烦走了想”,后面跟了个傻笑脸。

“见了烦”,那是自然。上两个月还在视频里哭诉我爸如何再次伤透了她的心,眼肿的桃儿一样,我劝慰了一个多小时。

“走了想”,我无话可说。就像你拿出一腔真诚陪伴受情伤的旁友,义愤填膺痛斥渣男,过后旁友眼泪一抹笑嘻嘻跟男朋友走了。

当然我爹没那么差,我更不是盼着他俩闹掰。但是长久目睹婚姻生活的糟心之处,两个积怨已深的人还要共度余生,总觉得荒诞。我妈用一句“见了烦走了想”教育了我:你对生活一无所知。

我妈三十出头换到新单位,我那时候上小学,新同事不知道她的底细,过了一年多还有人要给她介绍大小伙子。

我妈在各种场合见过我同学,回家都要问我:你同学说没说我年轻,长得好看?我就嗯嗯啊啊是是,绝大部分时候是实话。有时候过于开心,她还会再补上一句,近乎撒娇:是不是还说我比你好看?

我反正是习惯了。当闺女的能给妈一个释放天性的机会,也算孝顺的一种形态。况且我妈比我好看是铁的事实。我都比她年轻了,承认她比我好看又能怎么了?副作用是我一直很有自知之明,到现在自信心也没拾起来过。

这时候我妈又说了:你不要妄自菲薄。

再比如:你不是胖,你只是壮。

我:你还是说我胖吧。

我妈喜欢看中央六的外国电影,原声影院什么的,经常看到晚上十一二点,最近几年没那么执着了。我爸原来经常对我说:你将来去美国了,给你妈找一个电影院扫地的活儿,她就高兴了。

去年我妈来美国玩儿,有天遇到一个老美问了她句什么,我还没来得及替她翻译,我妈自己用三个词回答了。当时很想给她加十分:恭喜你都会抢答了。

回去之后,我妈跟我爹讲:你闺女在美国过得太惨了。——非常的“你妈觉得你冷”。

我妈有个封皮快磨掉色的小笔记本,记了不少杂事和一段时期的日记,我高三下半学期。后来这个小本一直在客厅书架紧挨沙发的那一层摆着。我从来不去看,哪怕我知道里面写的是我。哪怕我妈让我帮她翻本子上记的一个什么密码,我不小心翻到了某天的一页。哪怕她摆在那里快十年的目的之一可能就是让我看到。我无法面对。

我妈可以对我表达悔愧,反过来我做不到。她不止一次向我道歉:对不起,你小时候老是把你一个人锁在家里,现在想想又后悔又后怕。

我说,你没得选啊,你们都要上班,不这样还能怎么办。

有次微信聊到性格形成,我说:咱们都是不会亲热的那种人,外人接触起来觉得疏远。

这时候我妈又想道歉,我连忙说:我不是怪你,这样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跟人相处的风格。

我妈: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但我妈的距离感有时强大到连我也意外。她和一个朋友自助出游,回来之后跟我感慨人和人相处太难,忽然来了一句:咱俩也不能太熟。

我心里有点受伤,翻搅起小时候那种“妈妈是不是不太爱我”的疑惧。但是不表现。对,不表现,并尝试以理性释怀。

明显感到我妈从四十岁往后活得越来越舒展,好像终于慢慢摆脱了一些阴影。她在我外婆的责骂、打击、冷嘲热讽之下度过了部分童年和整个青春期,我想起来就难过。我说:你能长成现在这样太不容易了。

我妈:还不是我后天努力。

奇怪,写我爸很容易,写出来就是他。写我妈总觉得隔着一层,句句都是关于她的实情,但是看着眼生。

附录我妈的一些话,我很欣赏:

“我早就原谅他们(我妈的父母)了。”

“你活得快乐就好,我们(父母)不是你的责任。”

“我死了要捐献器官,能用的都用。完了烧成骨灰撒到海里,不留痕迹。也不用你们每年纪念。”

“眼光不要太局限,欧洲、非洲的工作机会也可以去试试嘛!”

“我现在对同志的感情完全能接受。”

相关:《一个爹》

一个爹

我妈有天对我说:“你再写写你爸,他喜欢看。”

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写爹啊。小学五六年级老师让每人给自己编一本作文集,我还放进了《我的爸爸》。我在前言里写,本文集“题材广泛,无所不包”(不一定是原话),被我爸狠狠嘲笑了。“就这几篇,还无所不包,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一说我也觉得好笑,现在都想笑。

没怎么写过妈——试过,太难了,不管是内容上还是情绪上。就这,妈还在劝我写爹,妻子伟大。

爹比较鲜明。正因如此,写他的多是表面上的事,那个严肃郁结的内核,我一直还在观望。

一晃又是我爹生日,贴几段旧文。部分内容有夸张。

 

2016——

我把家里几乎所有实体照片翻了一遍,浓缩进一本容量360张的相册。按时间顺序,从爸妈刚参加工作、认识对方之前,到我长到十二三岁。

沉甸甸的一本,我递给沙发上的爹,说,“看看。”

我爸放下手机,翻开相册第一页,“嗷”地叫了起来。

爹抽出他的一张单人照, “你这是在恶心我啊。” 好像我抖出了一桩陈年丑事。当年他身穿土黄色灯芯绒西装,发型精彩(“我的天,我那时候头不梳都能出门!”),两颊凹陷,确实比较惨。嘿嘿。

他把照片翻了个面又塞回去了,白板一块。

“嗐,我年轻时候看着简直不算个人,” 爹感慨。“你妈能答应跟我一家真是同情我。” 一改往日口风。同时一只手搭在我妈的胳膊上搓动,妈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2015——

今天我爸生日。刚刚他在我们仨的群里说,“祝我生日快乐!”后面跟了一个蛋糕一个傻笑。

前两天和菜头在公众号发了《再见,爸爸》,他的父亲不在了。我看了两遍,哭了。想把链接发到群里,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已经有些残忍,但还是发了。

今年年初有一天,我爸说在河边散步遇上一个老伙计,“很显老”,“想想自己这两年也觉衰了,眼袋现,眼始花。”

每次看到怀念父亲的文章,都要头皮发麻地设想自己也会有这一天,拿起笔来终于无法落笔。

我爸从我初中开始到外地工作,我从高中开始到外地上学。我妈像是家庭生活坐标的原点,我和我爸各在一处,多数时候对互相的生活细节并无参与。

翻了翻我爸的博客,91篇,大概十篇是写我或写给我的。最新一篇是去年七月底的,送我出门之前,一个当爹的欢喜离愁。

多年以前他就对说,我是已经这样了,但你得要积极进取。社会已经这样了,但你得要积极进取。而我已经这样了,如他担忧的那样。

我妈说我爸,“经常散布负能量,你闺女已被熏陶。”

我爸对我说,“可以批判性地接受你爹。”

我说,“解毒。”

他有很多严肃的内在和外在,情绪高涨起来又很聒噪。如果他愿意,可以是场子里的密集笑点制造机,龙飞狗跳,众人目光之所在。这点他也洋洋得意。

但他严肃。世上大部分规则都是游戏规则,自带严肃性的人常有荒诞之感。

有几处我没有随他。比如专注——窝沙发里抱个手机填数读,刮风下雨不挪窝。比如享受抽象思维的乐趣——同上……

我爸喜欢说“譬如说”,后面跟着一个停顿,有时还跟着一根烟。就像一个提示——“注意往下听了。”然后我就严肃地听他说下去。

 

2009 & 2010

(肯定有好些语病,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改,毕竟现在连这个也写不出来了。)

憨饼先生尴尬事记[一]

西有憨豆,东有憨饼。憨饼先生,体貌不凡,尤以正三角身材闻名。心地善良,性情奇特;言辞犀利,举止脱俗。廿年前觅得佳偶,芳名“兜兜飞”。后二年得独女,名之“小饼”。小饼敬其父,特诌一联以赞之:

男人四十狗尾花,芝麻半粒也发芽。

本人近来无事,辑录憨饼先生尴尬事若干,不求警示后人,惟愿娱乐大众。

话说夏日炎炎,憨饼先生钟爱捞面,不惜亲自下厨,服务全家。顷之,凉面上桌,苋红面白,蒜辣油香,色味俱佳。三人“扑溜扑溜”,食之甚欢。憨饼先生忽而停箸,起身,端起海碗便走,直入厨房。兜兜飞有所觉,遣小饼随而视之。小饼见其父默默然立于灶旁,因问:“爸爸爸爸,何为其然也?”憨饼先生期期艾艾,半日方答:“无甚大碍,止一蚯蚓耳……”小饼再问:“面中?”答:“然……”话音未落,小饼已吐。兜兜飞亦闻之,于是三碗白面,尽入马桶矣。自此,憨饼君愈发“远庖厨”也。

春节将至,憨饼先生亲备礼品,回乡探亲。无话。半年后得一消息:年前所送姐丈之茶叶乃一空盒。憨饼先生大惊,问其妻曰:“何也?”兜兜飞嗔之:“甚矣,汝之憨!茶叶已入冰箱冻存,盒置之未弃。汝其不知盒之轻重耶?余从汝等愚人,悲哉!”憨饼先生既恼且懊,终而不语。小饼歪头问曰:“且为之奈何?”

憨饼先生虽能分五谷,然四体不勤。一日,岳父岳母大人早起赶集,遥望马路对面一人疾行,衣着形容,煞是眼熟。定睛一看,不是憨饼,却是哪个!岳父岳母以憨饼起早晨练,乃遥叹曰:“吾婿甚勤!”明日,兜兜飞归宁,二老以所见赞憨饼。兜兜飞不解,略加思索,因笑曰:“父母大人惑矣。憨饼前夜打牌搓麻,整宿未归。旦日疾行,是赶着回家吃早饭哩!”在座皆长笑不自禁。憨饼先生不知“罪行”败露,“晨练”之事,仍偶有发生。

却说晨练。某日,憨饼先生兴致大发,穿慢跑鞋,着运动装,奔出家门。旋归,“嗳呦”不止。问之,则曰:“吾以百米冲刺之势起跑,然行程不及百米,已残矣。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就医,则以肌肉拉伤告之。憨饼先生遂斥资数百,治疗一月,方可走动自如。

憨饼先生所历尴尬事若此者,不可胜记也。《红楼梦》论定:“尴尬人难免尴尬事。”由此观之,憨饼先生之尴尬事甚繁,亦在情理之中矣。

憨饼先生尴尬事记[二]

余自去年别过,尔来期年矣。又以物是人不非,略得宽慰,因笑曰:“一年不见,如三月兮。”只那憨饼先生,着实让俺吃了一惊。但见他玄发犹凛,然秋霜微露。余遂含泪诌打油诗一首,诗曰:

四十五岁风满楼,

廿余载来散春秋。

可堪回首少年事?

忘情唯有“妈死抠”!

且问“妈死抠”为何物?待俺细细道来。

憨饼尝居“憨营四大才子”之首,其聪明灵秀当在众人之上。野语有云:有才之人必有不才之处。憨饼亦难逃此谶。当日高考英语,少年憨饼于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声未落之时,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头自然直之志,凭翻江倒海阔天空手套白狼之力,将试题杀得七零八落,摸不着北。是年,憨饼以五厘之差未及重点线,屈就某某农大。

不知又过春秋几何,小饼得一睹其父之七分英语卷。“呜呼呀!爹地!”小饼指目选择题成绩而惊呼,“实际值之低于概率值,吾今幸得一见!”憨饼先生未及辩解,小饼又大拊掌:“千古奇文也哉!”那憨饼所写者何?——“Peking the 砍破头 sity is of 拆哪儿。”(原文为英语…)憨饼满面紫涨,夺卷大喝:“叵耐逆女!吾非不能也,不稀得学罢了!”

那日兜兜飞与小饼同看电视,憨饼自成一坨,堆在电脑桌前。忽听电视传出凄厉一声,把个憨饼扭将过来。哪知憨饼盯了半日,方指屏上“Music”一词颤声问道:“那个敢是读‘妈死抠’?有煞意思呢?”小饼拍几大喝:“呔!叵耐逆子!汝母劬劳毕生,勤俭持家,竖子竟敢言‘死抠’,该当何罪!”憨饼唯唯称是,连连道歉,然不死心,俯身倾耳以请小饼。只见小饼二目滴溜一转,正色道:“且长你点学问。这个么,念做‘马赛克’!” 憨饼还欲相问,小饼已做挥手拂尘状,曰:“自己悟去!”憨饼先生好不尴尬,讪讪退回电脑桌前。小饼与兜兜飞相视一笑,待憨饼自行雇狗、摆渡去也。

后记:[一]中小饼尚一蓬头稚子,[二]中小饼已血肉丰满、有勇有谋。小饼览此文,做深沉一笑。惟俟憨饼先生得观之,以稍舒颐展颜,亦不枉余为此文之心也。

相关:《重新认识我妈》

彩蛋《严肃文学》之当代家庭篇

不识字

我奶奶不识字。对于一些后半生才遇到的东西,名字她叫不太真切。比如猕猴桃,她叫作“迷魂桃”。

“这回的迷魂桃酸不酸呐?我看你们也不吃。”

奶奶还管沙琪玛叫“巴拉马”,说的时候自己也迟疑。可能是“新闻联播”听多了,什么巴拿马、巴拉克奥巴马、这马那马的。用范厨师的话讲,“知识都学杂了。”

也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小时候坐书桌前放羊,作业本摊着,奶奶在上面找一阵,捣着一个字问我:“这是个‘天’不是?”

我说是。

她就有点高兴,接着再问,这下就不对了。“你爷识字多。”

我桌上的书,她经常拿起来摩挲一阵,一页一页翻,有图的话就多瞧两眼。放下书,叹几口气——“我一辈子跟个瞎子一样。”或者对着我的书架,一再说“看看你有多少书啊!”

我小学的时候教会了奶奶看有阿拉伯数字和指针的钟表,往后她蒸馍就能自己算时间了。到现在她还经常念这件事。

我们常劝她看电视。从做了白内障手术过来这些年,奶奶连电视也推辞不看了——眼花,怕瞎。“听个热闹嘛。” “不听,听不懂。”但又经常忍不住捂了一只眼看一会儿,问,“这个是小燕子(她对赵薇印象深刻)不是?”有时候是,大部分时候不是。

“天天演。这些年代了还在演。”重播的戏,奶奶总以为是演员一个劲儿重复地演。我解释过好些次,是演一遍录下来,后来还能播。在奶奶的发问下我还解释过:我的笔记本和家里的台式都是电脑,都能上网,能看字、看图、看电视,而且上网可以无线。

我无法设想如“网络传输”这种抽象概念能在奶奶的认知里留下什么意义。我无法设想奶奶在陌生文字和话语的包围中度过的时时刻刻。

也许有一个远远近似的体验,就是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忽然被英文淹没,指示牌,超市货签,电视字幕,一切可见之处。假如单位时间内接收和在中文世界里同等剂量的文字信息,其中的有效信息要折损很多,我处理不来。

但这种体验和不识字又太不同了。对文字没有形成系统概念的人,会感到同样的不安吗?几乎没用过书面文字来定义事物的人,面对无处不在的陌生符号,会产生强烈的游离感和失控感吗?还是会默认为环境噪声,视若无物?

具体情境下的无助感是一定有的。有个移民自墨西哥的医务工作者跟我讲过,她经常帮助不会写、不会说英文,甚至不会写西班牙文的西裔求医者。被要求在手续上签名的时候,有的人会哭出来——他们不知道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我想到了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天的我。班主任说,放学之后,家住学校东边的排东队,住西边的排西队,不按要求排队的不能回家。我不认得方向,又急又怕,当场哭了。

有句话我听奶奶说了无数遍,“你可好好学啊,看看我一辈子不识字多难呐。”多难,她也从没细说过,我竟然也没问过。

还有自卑感。奶奶有些时候不愿意跟我家楼下闲坐的其他老太太待一块儿。人家都“有文化”,她自己“跟憨子一样”。

待客的时候,奶奶像极了场面人,热络,带笑,送人送到楼下。日常却是长吁短叹,自我评价极低——不识字的缘故占了多少,没人知道。小时候听了太多她消极灰暗的话语,到现在我每次想到、梦到、见到奶奶都有一阵难以消化的情绪。一言难尽。

唉。

记一次愉快的家庭视讯通话

北京时间2016年9月17日上午,天气晴。

美东时间2016年9月16日晚间,天气也晴。

通话双方:爸妈,我。

对话顺利进行。席间,我爸谈到:

前两天看了《断背山》。我原来知道是讲同性恋的,我很抵触。但是我想着多了解一下不同文化吧,结果看完发现,根本不像我原来想像那么恶心,拍得太好了!感情非常真挚,对亲情的表现也很细腻。结尾的时候很感人。

我:(心想你难道要讲 Ennis 抚摸 Jack 的旧衬衣泪眼婆娑说 I swear??)

爸:女儿说自己要嫁人了,他爹表现得很含蓄。

我:对,想吓唬他闺女说不去婚礼了。

爸:我有的字幕没跟上,大致意思是他说自己独居,怕丢了工作,到时候正好要出远门放牧……但转头就祝女儿幸福。感人。

我:嗯!(依然处在我爸主动提起《断背山》带来的恍惚之中。)

爸:编剧太厉害了,对人物心理的把握太到位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一点也不龌龊。

妈:(此时尚在画面之外)我现在对同志的感情完全能接受。

爸:包括李银河现在的伴侣,也是个女人,原来是她粉丝——

我:(仍处在我妈的表态带来的惊讶之中)大侠。

爸:——对,她们之间的感情我觉得就很美好。

我:(提高声音以使画面外的人听到)我妈的态度什么时候转变的啊?

妈:(进入画面)啊?哦,我也就是看了很多文章啊,媒体报道啊……

爸:我跟你妈说过,我原来年轻时候一起玩的里面就有同志。晚上住别人家,半夜发现他抱着人家脚在啃……

我:你跟我也说过。恋足癖嘛。也是李银河说的,只要能找到一个愿意跟他这样(玩)的人,就没问题啊。

爸:还有个人,你跟他见面握手,他就缠住不撒开,还用指头挠你的手掌心。

我:(好想笑哦……)就是有点“癖”嘛。同志也是见到喜欢的人才表现出来啊,这俩人可能对谁都想这样。

爸:也不是,像挠我手那个,他对别人就不这样。

妈、我:可能别人不好意思说啊!

爸:哎呀,我们几个伙计在一起说话,我问,那个人对你们是不是这样?别人都说没有嘛。

妈:哈哈哈,那他就看上你了。

我:嗯,试探你会不会也是,哈哈哈!

爸:我觉得这个事可以接受,但它还是不自然。

我:什么叫自然?科学家很早就在人类以外的种群发现同性性行为了,企鹅啥的。按说这违反种群繁衍规律啊,但它就是存在。这就是自然界。

爸:嗯……但我还是觉得……

妈: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感情,《断背山》我早就在电影频道看了(此处掌声感谢 CCTV-6),拍得很好。人家只是跟咱们取向不一样嘛。

我:对啊。我有俩好朋友,她们就是一对儿,还是异地恋,一个在A市,一个在M市。俩人都是好女孩儿。

爸:你不是说你高中有同学也是?那个***?

我:哎呀不是她,是别人!

爸:(非常执着地)我怎么记得你说……

我: ……我还问过我朋友,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女生的。有说幼儿园,有说小学,连青春期都还没到,你说这找谁说理去?天生就是这样啊(其实管他先天后天,喜欢就喜欢了呀。)

爸:那她们对异性排斥吗?

我:排斥说不上,但也不感兴趣。

爸:那比如说,有男生表示好感,她们会接受吗?

我:当然不会啦!(说完忽然想起其中一人高中交往过一个男友,不过已是前尘往事。)

爸:哦那她们是比较纯粹的同性恋,还有人是双性恋哩。

我:(……………………)美国不是从去年同性婚姻全国合法嘛,但是还有好多人,特别南方的,内心其实不接受。有些教堂现在还会讲同性恋是罪,违背上帝的旨意。

爸:嗯,没那么容易接受。

我:但是美国这些年来对同性婚姻的支持率一直在上升啊,一代比一代接纳程度更高,各方面力量像是同志运动、媒体报道、立法进步……

爸:社会的包容程度越来越高了。

妈:你像我们那时候,谁听说过这种事情啊。现在……

我:我一直没什么偏见,身边一直有这样的同学(我没有讲,从小学就有……)有的也是很好的朋友。前段时间其中一个女孩儿忍不住跟爸妈说了实话……

妈:出柜了嘛。

我:对对,然后她爸妈就受不了了,反应特别激烈。

爸:那肯定。

我:(不由得想起多年前我爸在网上做问卷,被问“你能接受自己的子女是同性恋吗?”他咕哝了一句,“那绝对不行。”)但是现在慢慢平息了,虽然还会催她找男朋友,但是已经平和很多了。

综上,见到爸妈完全不回避这个话题(而且是我爸主动提起的),我不由得想搞个大新闻,哦不,揭露一个大幂幂。——不是我,不要想了。

我对爸妈讲:

就教我新闻课的那个教授,她是女的,六十多岁。她从来不在课上谈自己的家人孩子。像她这个年纪的老师都还挺喜欢讲的。我就有点怀疑。后来学期末,她叫班里同学到家里聚餐,邮件里写:欢迎来我和***的家。“***”是个女人的名字。这下我就知道了,我老师也是同性恋。在她家的时候,我问她爱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爱人说,她们三十岁左右认识的,那时候住在波士顿。波士顿早先就批准同性婚姻,但她们心想,谁要搞这种俗套!就一直没领证。后来搬到佐治亚,发现这儿不能结了,气不过又跑回波士顿把婚结了,才回来。她爱人很好。我也特别感谢这个老师,她帮了我很多,而且在她的领域特别特别优秀,我很佩服她。

(完)

一些背景:

前几年我妈跟我提起,某个阿姨的儿子是同志,阿姨们都知道,只有这个当妈的还蒙在鼓里,或假装蒙在鼓里。

我妈还讲过,我家对门的那个儿子是 jī (我楞了:鸡???),是同志。原来我妈说的是“基”……简直不知从何纠正。

我爸以前也提起过这个话题。我告诉他我有同学就是啊。他说,那你可别去找她玩,她再把你怎样了。我说,人家只是同性恋,又不是色情狂……我爸:哦,有道理。

还有,我爸妈是不是怀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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