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捉鳖

梦中我有一位面目模糊的同行者。我们似乎是在闲逛中进入了那个广场,这一点与现实相差甚远:一个人在不自觉的漫游中是无法进入那个广场的,进入的动作需要对一些既定程序付出自觉配合。

广场上看来即将发生阅兵,许多士兵方阵散落在各处,在潮湿的雾霾中虚虚实实。灯光从极高处射下,切割空间和人群。此时我俩忽有了一番不可说的任务,要做昆汀《无耻混蛋》里面重写历史的一把好火药。梦里密谋的过程被省略,只注入了故事继续发展的动机和我们的危险身份。(这点需要解释,其实不是我俩的主观密谋,而是被瞬间赋予,好像注入 Matrix 的一段任务代码,也就是我为梦里的“我”注入的!)

说话间,我俩正撞上一位将军,而士兵们在他背后远远排布。将军无需多问,一眼看穿我俩的来路。他只需对身后打个手势,密密麻麻的战士就会涌上来,瞬间将我们生擒。我凭空摸出一支枪,但不记得是指向了我的脑袋还是将军的,总之制造了紧张态势。

将军竟然笑了,看起来并不像是出于紧张或者为了使我困惑。他说,你俩走吧,咱们互不干涉。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默许啊。我当然不敢相信,但是将军一脸 “you’re safe with me” 的温厚笑容和一丝古怪兴奋的眼神。我好像得到了至高的担保,仿佛一个食死徒见到另一个食死徒胳膊上的黑魔标记,”Comrade!”

我把枪丢在地上,和同伴瞬间消失。

与将军达成默契远远不够,我懂。他难道会秘密下令给无数士兵、又跟各级别军官打好招呼?即便将军有这样的好意,一来时间不够,二来难免有人不从。比每个人的忠心耿耿更难确保的是每个人的反叛。

茫茫广场难找掩体。我们躲在一块大理石雕塑后面,而一群女兵行进过来。她们瞧见我俩,好像遇到银河系搭车客一样新奇又饶有趣味,笑眯眯地问东问西。我俩松了口气(难以置信的运气!),开始跟几个诚心帮忙的女兵商量对策。

带头的一位讲,她们都被下达了任务,发现可疑要立即上报。但是不用担心,她们愿意帮我俩打掩护,都是女的,混在人群里比到处找掩体的隐蔽性更高。

在密集的对话中我们都没注意到,一位告密者已经行使了她的权力——穿便服的男人从雾中出现围住我们。带头女兵被拖出去,直接宣判入狱19年,没人敢出一声。我俩也被架着胳膊带离,我一直回头张望巨大的灰蒙蒙的广场……

这个过程在梦里无限拉长,我的脑子漫游到了平行空间。在那个空间里,我站在广场中央,忽然意识到了身边的士兵是什么,是抵抗暴力的机器,也是暴力抵抗的机器,是拦住悬河的大坝,也是大坝拦住的悬河。太阳落山了,旗降下来的瞬间,一束强光打在我身上。It’s about time.

我用尽所有力气大喊:“××傻逼!”在具体可感的一秒钟死寂之后,广场上由近至远爆发出了“××傻逼!”的呼声,像烟花一样美妙,不同的是永无止尽。

透露危险倾向的梦

(一)

天气铅块一样暗沉,深秋冷风在人群中分解出路径,打破温暖彼此身体的努力。我随着一大群人走下台阶,一些往右去,继续下台阶,一些往左去,从另一段台阶上到高台。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忽然在左面缓慢上行的黑色人群中,有一人回过头来,是比尔。我感到安慰,放心向左,但又惊觉,比尔就在我身边啊。我失魂落魄地走,慢慢回过神来,松了口气——比尔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上到左面高台之后,每人都要通过一个狭窄只容一人宽的阶梯继续上行,到达更高的未知之处。金属焊接的台阶冰冷陡峭,我攥住左侧扶手,努力避开右侧高压线。众人的脑油味儿从高处飘下,在低温中尤其腻滑难解。外衣的金属拉链被风吹到高压线上,吸附,传导, 电流给我麻木的刺痛。我向后仰,快要失去控制,忽然背后蜂拥过来一只只手,把我推上了最后几级台阶。

(二)

我们在野外,有山有水,欢乐时光的片段总是模糊。大家全困在这里,想要回到生活必须游过一面无法穿过的湖,完成毫无头绪的测试。一个女同伴提出想法:用书铺一条浮桥,趴在书上一点一点挪到对岸,顺便可以用书里的内容帮助答题,通过考验。

不知道其他人对这个想法持保留态度还是不愿意做试验品,我竟然成了第一个下到湖里的人。一列新书像泡沫板松散地浮在水上,通往湖的另一边,我趴上去试了试,还真可以托起一个成人的重量。我在窄窄的书皮上往前挪动,沉沉浮浮,一边读取加粗的书名——《***选集》《***重要讲话读本》《**新语》…… 四周传来的声音向我提问,我从水里捞起书本,快速翻动找出答案。接近岸边的时候,前方水面忽然浮起几本一模一样的白皮书,《***谈治国理政》。于是我自知已经锁定胜局,从中抽出一本对付问答,另一只手帮助身子挪动,很快触到岸边。

这时一头成年男性张绍刚穿着花西装出现在草地上,手拿麦克风宣布我成功了。我诚惶诚恐,不敢贸然上岸,抱着一块浮木在水里观看第二个人通关。不料这位男选手挪到一半被取消了资格,四周的声音说他违规使用辅助手段。男的大声抗议,指着我说我也是这样搞的,怎么就没事。我张口结舌,以为要完蛋了,结果张绍刚厉声打断了他的反对,说我表现得没问题,而他画虎不成反类犬。话筒的声音在湖面上回荡。

平息混乱之后张绍刚向我使了个眼色,并用口型告诉我说快点上岸走吧。我做梦也没想到(哎这不就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会对张绍刚充满感激。我从侧边上岸,钻进一扇门,出来之后是一个普通餐馆,我回到了普通生活。

(三)

我独自面对一位亚裔中年女性海关官员,和一张通关问卷。她手持老式钢笔,用口音古怪的英文向我提问,一边将我的回答写在问卷上。问题涉及中西差异、家庭背景、政治倾向、乱七八糟,我全不记得了,除了最后一题:有哪些东西你比你父母使用/消费更频繁?

我想了想,电脑,手机,然后再也想不出别的。

她说,很好,这是工具类的,还有别的什么?

我灵光一闪:Jalapeño! 他们常吃的是青尖椒,也买不到 Jalapeño.

她动笔写下这个单词。我注意到她含含糊糊写了一长串字母,大概可以辨认出 Jalapeño 的痕迹,但拼写一定错了。我向她指出,她不承认,开始翻前面几张纸,然后指着一处对我说,你看这里也是这么写的。

我盯着那个拼错的 Jalapeño 心里一阵不舒服,但接着说:还有 cheese.

她一笔一画写下 cheese, 问我,这回总没问题了吧?

飞和囚禁的梦

(一)飞的梦

一群人分散在一幢高层建筑的楼顶上,周围是更多更高的建筑。我坐着,像在平地上一样。

傍晚的城市在浓稠的脏雾中缓缓降解,不能被完全消化的是人造光,黄白红绿,渐次搭起夜晚的框架。太阳从地平线下渗出的余光浸泡着我们,然而就要干涸了。

楼顶安插了几根交错的铁架,下雨的时候可以撑起布篷。

一人站上楼顶边沿,展开双臂跳了下去。人们涌向他几秒钟之前站的地方,探出头往下看。“死了。” “肯定死了。”——就走开了。有个人想看得真切,两手架在高至大腿的大楼边沿,半个身子在探空中,还试着往前伸。他忽然像失去平衡的跷跷板一样,两条腿甩上去,整个人无声地消失了。

楼顶上唯一的狗叫了起来,朝一个方向跃跃欲试。我望过去,比尔从附近高楼之间向我们飞来。他背后有白羽毛翅膀,身下有冒白烟的排气管,身子呈45度,笑眯眯地来了。靠近楼顶的时候,他拢起翅膀,从铁架的空隙落进来,停到我身边,弯腰摸了摸凑近的狗,狗平静下来。

比尔把羽毛翅膀褪下来,并一整套东西递给我。我穿戴齐整,站上楼沿飞走了。

我从没这样飞过,只能勉强维持不坠落,而高度慢慢降了下来。飞到一片购物广场,我终于获得一点掌控感,稳定在离地十米左右,四处回旋。下面人们来来往往,没谁留意我。

我想往高处远处飞,发现我——连同这片购物广场——是在一张铁网之下,麻雀大概可以进出,鸽子就不好说了。我有点燥,想不起来怎么飞到这儿的,又想赶快找到网的边缘。网的走势忽高忽低,我在网下横冲乱撞。地上的人群平行移动,从一张广告牌走到另一张广告牌。

这时我看到比尔站在地面上冲我招手,示意我向某个方向飞。他在下面跟着我,或者我在上面跟着他,出了这片区域。这时我离地大概三米,在路人头顶滑行,街道的细节丰富起来。

两架高大人力车并排停在人行道边,浓妆的男女在车旁招揽顾客,浑身缀满紫色亮片。这不是收费拍照。车座上有客人正接受服务,两腿间埋着一颗脑袋,帆布车顶收拢在身后。一个流动卖春摊点。

我跟上比尔,他走进一家湖南小馆的帐篷。帐篷支在人行道上,过往的人从中穿过。我又降低了些,这时只有一人多高。从三五张餐桌上飞过的时候,看到几样小炒我很喜欢。老板在橙黄的灯泡下笑着说:Welcome. 比尔打起帘子,钻过去是一家湖北小馆,有我很喜欢的粉面。比尔一直朝前走,我们穿出了这一串麻辣味的帐篷馆子。夜晚真正降临了。

翅膀耗尽力气(燃料?),我重新站上地面。离了商业区,霓虹灯、噪声、行人戛然而止。我和比尔走进了黑暗、死寂、无人的居民区。一排排公寓楼之间的狭长空隙就是竖着的街,地面一层掏出的门洞贯穿起来就是横着的路。隔很长一段路才从楼体伸出一盏细弱的灯,铅白的光在雾中扩散距离有限。

所有的楼都一个样,我们穿行其中,像是没有移动。临街的窗户如琴键般狭长密集,全捂着厚布帘,我忍不住想像每一桩黑沉的玻璃后面都立着一个 Agent Smith.

我找不到我住的公寓了。

比尔说,我知道。

(二)囚禁的梦

傍晚河边,天就快黑透了,我和一个朋友在滨河路上走。 温热的风送来一些气味——打捞上来的水草堆在岸边,暗处像须发虬结的伏地鬼(不是伏地魔,我编的),散发甜腥。

一部分我随汗液蒸发进入夜晚,弥散,树上挂的射灯的光在我周身显示出路径。就像你摘掉眼镜看到的我,我和夜晚的边界模糊了。

待续。

几个梦

希望这些都发生过。

(一)

沿着石阶往山上走,我的住处在山上。

前面两个男生背着书包,拿着手机,头对头在争论什么,三步一停。我走到他们身后,听到是在讨论刚刚发布的网络安全月报,其中一人说,“都是为了学校好。”

绕过这两个人,走到石阶的高处,上平台右转,进入一片不太青翠的竹林。不远处有窸窣声,是一个年轻男人和我步伐一致。我快步出了竹林,走上一条工整的细木板拼成的窄桥,有人从后面赶上,跟我讲话。是个老头儿,我没见过这人——个子不高,干瘦发黑,打扮像旧式东南亚华侨,衬衣黄旧,背头且头油。说给我了安排婚事,嫁给他儿子,语气笃定,并没有询问我的意思。一边开始介绍自己的儿子,电影业新生代,很有前途。

我甩开他进了门洞。山里的建筑,内部潮暗,白墙的涂料起泡剥落。穿过走廊,尽头三级水泥台阶之上是卫生间,我探进去看一眼,白磁砖围起的空间里没有躲人。左边一扇门里是我的房间,回头一瞥老头儿没有跟来,我才爬进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客观来讲,他儿子还不错。但这算什么?

老头儿肯定还有别的手段——我怀疑房间里有监控。急躁,害怕,把屋子翻得乱糟糟的。储物间有蜘蛛进出。监控能装在哪?我抬头观察,猛地发现墙上有一条原来并不存在的电线。顺着电线往下摸,揪出来一只异常大的蚊香器。被我拿在手里,蚊香器开始讲话,传出来的是老头儿的声音:“你这是遇到好人了!……”

(二)

我从码头上下来,江风湿暖,天色暗沉。

江滩人来人往,三个白人女孩儿朝我走过来。最大的那个我认识,房东家的女儿,比我小几岁。一介绍,另两个竟然是她的妹妹们,一个高中,一个初中。从来没在房子里见过她们,也没听说房东夫妇还有别的孩子。最小的女孩主动和我聊天,我们两两一起走路离开江边。

她说:我周末和爸妈吃饭的时候,他们经常聊起你,我也经常问你的事情,对你很熟悉啦。

我问:你为什么会对我好奇?

没有太阳,天气湿闷。我俩走路时光光的胳膊碰在一起,分开就有轻微的扯胶带一样的滞黏。我尽量避免碰到她,这才发觉她是主动来碰,凉凉的胳膊轻快地一撇一撇。我一下就想到小时候有些女生,没事就拍拍你,扯扯你,发自少女的未经审视、无需内省的亲昵。

走到一片荒秃秃的广场,观望的人密集了起来。四个方向都传来骚动,一些人惊叫跑散,人群炸开的裂隙中蹿出流血的狮子,棕色的熊,长颈鹿,和认不出的野兽。一瞬间我和小女孩呆立的地方成了空场中央,四方的野兽都往这里来,我裹住小女孩蜷在地上不敢动,一道道奔逃的巨物直掠过身边,扬起尘土。

有几只野兽竟在我们周围停下,人群疑惑着,也慢慢靠拢过来。忽然狗熊肚子从内拨开站出来一个人,狮头从底端顶开冒出一颗人头,长颈鹿脖子折断露出里面的操控者,不认识的野兽也卸下血淋淋的皮毛——全都是人扮的。综艺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响起,来自人群中一个拿麦的男人。他一手指向我们,向观众宣布:小女孩从今天起加入马戏团真人秀。

一束追光应声打到灰土里半卧着的我俩身上。

原来小女孩的真实身份是名门之后,家族显赫,节目组邀约她殊为不易。而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知道。

(三)

约了个网友见面,我来到他住处。

开门的是个30出头的女人,大大方方让我进去了。旧沙发和双人床摆在同一间,是客厅也是卧室,到处鼓鼓囊囊的。我进门以后她又回到床边继续叠衣服,头发散着,在头两侧晃荡。

她说我要见的网友是她老公。“我俩共用一个社交账号,”她说。“你看他的头像相册,后面几张里面那女的就是我。”

我拿出手机翻了翻,确实有个女的,之前看过有点模糊印象,但从来没在意。她老公今天临时出差了,那就她来见我。我也没有一走了之,跟她聊了起来。他们是这么操作的:比如这段时间男人用账号,就把头像换成自己的,接下来女人用的话,再换成相册里她的照片。

“我也要出差了,你帮我一起收拾行李吧,快来不及了。”女人没把我当外人。她在床的另一边把叠好的衣服递给我,我装进身后的箱子里。她把床上正在用的床单被罩也收拢递过来,然后还有餐桌的桌布,上面的食物碎屑扑扑簌簌往下掉,她也要带走。家具外罩都揭光之后,她合上行李箱,我们俩一起离开了。

她个子不高,很瘦,步子飞快。走到一片购物广场前面,她忽然哭起来,说时间赶不及了,肯定要错过交稿时限,没有钱拿。这当口,我在前面流动的行人中看到一个穿红色包腿袜的男人,东张西望,眼神躲闪。我推推她往那个方向看:这是不是那个经常骚扰小女生的变态?

我俩上前拦下那个男人,控制住他,开始当面训话。我还(躺在人行道上??)踢了他几下,但没使什么力气。他表现出委屈,说话含含糊糊,好像有些生理困难,身上的皮夹克软烂污秽。他辩解说自己是近亲结婚的后代,文化程度又低,不知道对错,我们说的好些东西他脑子也跟不上。敲打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承认自己错了,说再也不了,一边又凑上去要亲女人的脸蛋……

(四)

我骑着车子在公路上,前面出现了比尔。

他穿黑色运动衣,腰背隐隐发光,车子和我的是同一款。我默默跟在他身后,朝远离市区的方向骑走了。他从一个高速口下去,沿着匝道绕了一大圈到立交桥下,驻车,伸直左腿撑在地上,抻开纸质地图拿在左手上,另一只手翻出手机。我停在他身后三丈远,环顾四周,这地方我不认识。我也拿出地图和手机,装作在看。

忽然,比尔迅速收起地图手机,左脚蹬地,人和车就出去了。我赶忙收拾,但地图掉在地上,我低头的瞬间比尔可能回身看了我一眼。叠好地图收进口袋,手机又滑脱,只好弯腰再捡。等我开始移动,比尔已经很远了。

我跟丢他了。骑到一个镇上,路两边一排排两层高的门面房,卷帘门紧闭。天阴欲雨。路面好像洪水经过后迅速晒干的河道,摇摆起伏的水波以固态的沟坎保留。车轮压过波纹的脊,沙土就碎散下来,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难走。在镇上来来回回地骑,沙地上只有我的细细的车辙。一辆暗红的脏面包车迎面开来又开走。我迷路了。

(五)

一间巨大的礼堂座位全满,我在偏后某排正中。

舞台被沉重的黑天鹅绒幕布遮住。人们彼此交谈,我也在和右边邻座的朋友说笑。紧闭的大幕没有引发任何抗议或不满。

杂色的光从礼堂后墙射出,好像本该投在银幕上的电影投在了台下观众的头颈上,明暗变幻。在我前面三排左侧的一个年轻女人转过身,对着手机的自拍镜头补妆,后置镜头反射的光晃得我眼睛疼。我认识她。

一个主持人出现在舞台下面,拿着麦要求观众安静下来,夸张的语气非常讨厌。同时一些穿西装的人开始在会场走动,检查不端行为。其实并没有破坏秩序的行为出现,这样一来环境中的压力陡然升高,人们紧张起来。我很不高兴。

主持人没有解释迟迟不开幕的原因,而是把麦克风交给了台下观众——谁愿意讲一段都可以。话筒转手了几个人,气氛一直不冷不热。麦递到最后一排正中,我回头看时,发现这个接过麦的男人我也认识。他两边的朋友都咧嘴笑着给他鼓掌,而他立在原地,表情轻松,还是用惯常的语气讲段子,效果明显比之前几个发言者的好,人们频频发笑,扭头瞧他。

我走神了——比尔会不会也在这里……

男人讲着讲着,一些敏感内容出现了,我立刻收回了注意力。他在谈论政治。站在会场各处穿西装的人绷直了身体,离他近的那几个看起来随时都会扑过去抢走话筒。但他适可而止了。

礼堂重归平静,大幕从没拉开。

又一个夜间河边的梦

夜里在白河边走路,灯光很暗,和过去很多梦的设定一样。不一样的是有人在河里游泳,少说也有十几个。忽然人们纷纷上岸,恐慌四起,说是附近河段埋有炸弹。看到警察坐着巡逻艇沿途排爆,疏散人群,一会儿说这里没有危险,一会儿说可能炸弹就在这片。

不知道又从哪里传来的谣言,说因为炸弹的事将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河里没鱼吃。人们这下命也不顾了,又纷纷下水捞鱼。夜色中全都跳进黑黢黢的河水里,拦都拦不住。消息传得很远,还有很多人专门赶来排队下河。各家人也都来到河边等待——沉默的、黑压压的人头,中间分开一条路——等着游到河中央、上下游的亲人们上岸。似乎捞鱼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甚至有些悲壮,值得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去完成。

遇到初中同学,她也来等人。我们分别立在走道两边,伸着头朝河的方向观望,气氛略微严肃,自觉地都没怎么说话。忽然有人开始上岸了,好像从考场走出来的第一个学生,搅动得人群兴奋起来。看到我妈拎着一袋鱼也从河里上来了,晃晃悠悠感觉也就两三条,边走嘴里还一直夸:这鱼捞得真值,不然将来可怎么办?

大家都傻傻地高兴。我总觉得事有蹊跷,就在上岸的人里面打听:这事是谁起的头?人们七嘴八舌,慢慢指向了人群中一个清瘦白净的年轻男人,梳偏分头。我走过去,一只手顶住他的脖子,说:你想让我当众揭穿你,还是你自己承认?他看着别处不说话,缓缓摇了一下头。

好,很好。

直觉上他一定有问题。我回去在网上找他的信息,查到了他的私密社交账号,虽然没用真名,但有照片,还挺多,比本人难看,头发乱蓬蓬的,不像我在河边见到的那么整洁。翻到他发过的一条状态,说最近非常不顺——有人说他涉嫌诈骗——还表示了委屈。再往前翻,他说自己在枣林惹上了一桩官司,欠了二百万。枣林?耳熟,努力回想这是哪,隐约记得是白河边的一个地方。

我赶到枣林,白河上一艘巡逻艇驶过,上面是两个黑人女警官。这时已经是多云的白天,河边游人如织。我和警官沟通了情况,得出结论:那人是通过鼓动人们捞鱼骗取信任,企图集资然后还自己的欠款,典型诈骗行为。

警察写下他的罪状拿到他面前,这人竟然还补充了一些情节,完后就被带走了。

(匆匆结尾,因为我不记得结尾了,嘿嘿。)

受戒

汪曾祺的《受戒》,多年来反复看。隔段时间就会想起里面的文字:对话,白描,拟声词。忽然一天,有个从来没造成过这种“萦绕感”的句子出现在头脑里,好像一只陶埙竟然从水底慢慢浮起,发出汩汩乐声。我被深深打动——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这是正文之后做的交待。

六十岁的汪曾祺,写十七岁时的一个梦。

《受戒》开头两段话说: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明海也是十七岁。

我向来记得那句关于梦的陈述,但从没主动去体会它的意义,直到它穿透隔膜来到我脑中。让我着迷的,不是明海与作者身份的重叠,而是梦境的永恒。

“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梦中的感觉,一旦记住,就经久不灭。时常细若游丝, 也必如雪崩再来。

我有时努力回忆某个梦的细节,从前的许多梦历历闪回,关联而各异,像流沙、潮水、湿雾,以各种形态、触感、力度将我置于其中。这让我不安:它离生活的真实很远,甚至没有可识别的面孔;它垄断了我的睡眠,现在又来侵袭我的清醒时段——从现实中抽离的体验难以抗拒。

想到汪曾祺在几十年中也没有把小和尚的心乱消磨掉,最终还要细细写来,我除了觉得可爱,也少了些不安。

不知道《受戒》里除了故事主线,还有哪些来自四十三年前的梦。有很多可能是作者对旧日实景的描写。但梦必有场景,单是情节难以构成回忆。最后一段,我愿意猜来自少年梦中。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斑斓,潮湿,听觉丰富,充分溶解的植物气味,温软的缠绕感。没有人,没有“我”,时间的弧度以水鸟翅膀的振动丈量。

附:《受戒》全文

(没有愿望达成的)一个梦

班里组织中秋晚会。

老师统计谁要玩游戏,我报了名,隐隐有种能跟喜欢的人一起 party 的期待。

我快速看了眼名单,没有比尔。

大家听完老师讲话,躁动起来准备 high. 有同学问我要不要一起玩,我说要先去洗手间。

不知怎么端了一杯酒在手里,绿色,大概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满。我去加冰,流出来一些水和少量冰块。现在杯子一半满了,从上到下呈现出透明到翠绿的过渡。朋友的酒是另一种颜色,装在锥形瓶一样的玻璃小瓶里。

我在洗手间磨蹭半天,在镜子前站着,不是在化妆。洗手间是很旧的陈设重新粉刷的。

出去之后门口有两三个同学在等我。我们往教室走,刚一进前门,看到一个 MC 在讲台上问大家问题,台下密密麻麻的人。MC 一吼,台下齐刷刷作答。

我说,问题不是老师刚问过了吗?

可能怕刚才有人没在,朋友说。

教室没开灯,只有一束追光扫来扫去,忽然扫到我这里。我感到我的脸强力反射了一部分光线。

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人群中的比尔看到了我。他随即背过身去,剩一个白色上衣的背影。但是在强光的炫目之下比尔可能只是我一个幻觉。

我被环境中不均匀分布的压力的综合作用推着走,回到自己的座位。课桌不是一张一张分开的,而是左中右三组。我的大概在中间偏左后。

一个男生笑咪咪的看着我回位,非常谦和有礼。他和我一排,是个老好人。我记得我和他中间隔一个人。

我回头问朋友,你要进去坐吗?她示意我去。我挨着笑咪咪的男生坐下,感觉不太好,大家都坐得太规矩了,完全没有开趴的气氛。

朋友去教室左后角和另一个朴素女生讨论问题,又忽然跑过来问我,你有没有白糖?我们做那道题需要白糖。

我很生气,手伸进书包胡乱一摸:没有。你要不就找别人借,反正我是没有。你非得现在做题吗?

她很着急,又茫然,似乎没觉得向别人借是个办法。她的着急让人烦躁。

我再次告诉她我没有,你看着办吧。

她颓然回到座位,在我旁边摊开习题,说只熬到十二点多就结束。

我抬头环视,大家都在讨论题目或做卷子,连比尔也是。但这可能是我的推测,我不一定有勇气直接在人群里搜索他。

我很生气,就是不愿意学习,感觉被一群人骗了,老师和同学。我是断然不会留下了,快速收拾好书包,推开朋友走了。

在夜里往校外荒凉的停车场走。过马路的时候,驶来一辆没装车窗的吉普,司机带墨镜,头发半长,高晓松的脸型。他往学校拐弯,车速慢慢降下,头略伸出,盯住我的方向,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改变主意向我过来。

我忽然想起独行女生半夜被劫掠的种种,吓得跑到路的另一侧,向开过来的另一辆 SUV 招手。SUV 大灯刺目,司机也并没减速,但吉普男看我铁了心要求救的样子,扭头开走了。

我还是害怕,往停车场走在沙石路上也没有安全感。停车场里一些男人走动,也不是刚停了车,也不是要开车离开。有的似乎住在停车场周围的窝棚,这里就是他们的生活区。

我在沙石、杂草、几乎不见的停车线和场地外缘走了两趟,没有我的车。我又到连通着的另一个小停车场看,没有。最后一个,略远一点的,我走上坡去查看,也没有。

我开始心慌,努力回想自己把车停在哪里,毫无印象。迎面遇到一个学校管理方面的女人,看起来盛气凌人,我问她怎么回事。

她说,停车场的人不满学校对车辆的管理,觉得没有自治权,拿我的车说事,拖走了,如果想要回来得到某某地点提车。

我语气不好地问她:你是说我的车被拖走了?

她:嗯。

我气得扭头跑了,不忘回身愤愤说声谢谢。

回到第一个停车场,我对一个坐在窝棚前面、管理人员模样的背心老头说,我刚刚找了几遍,发现车不见了。

他心不在焉地说,猫找到了,找到了。没有看我,手上一边胡撸了两遍肥猫。

我说,不是猫,是我的车,学校的人说是被拖走了。

老头说,哦!是的。拖走了。他们检查你车的时候把车门重重摔了两次,我看不下去。之前也是,老是粗暴对待你们的车。

我说,没错,设立各种标准把想人拒之停车场外,还经常随意弄开车门检查,把你车里的东西搞坏。

老头说,所以我们叫人把你的车运走,给他们个下马威。

说话间,我环视停车场,远处的杂草灌木丛窸窸窣窣,一只马一样大的鸵鸟一探一探地走过去。

我站在停车场里,想要找自己认识的车或人载我回家。忽然想到这样成功几率太小,于是走到路边,这样去往三个停车场的人我都能瞧见。

午夜的星光下稀稀拉拉有人从学校出来,我仍然带着热望,觉得比尔一定能在其他人出来之前接上我。

这其中隐含的一厢情愿包括:比尔一定还没走,比尔一定有车,比尔的车一定停在这里。以及……

我在这情愿中抵达了无意识的深处。

(为了不方便区分,我打算把所有梦里的男主角都叫做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