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

博客第二年,一切都在向更深处滑落。我没有因为开了这个博客就更敢说,理由不敢说:)写的比第一年少了,诗更是没有,我……

王门门讲割裂感的微博已经转发近万,写得真好。也是我近两年困顿的主题之一。读英文非虚构,看美国纪录片和现实题材影视,都是代偿。代偿那些导致了很多人 PTSD 的中文世界里的审查、曲笔、禁忌。想讨论的该讨论的都在牙关咬着喉头梗着,能从嘴里挤出来的都算不上人话。语言失去了体面。

刚去美国的时候因为口语不好非常苦闷,好像脑子被有限的语汇困住,表达自己的时候常常觉得没有尊严。后来好多了,有一些自信,但又怎样?

回想用英文做过的一些讨论,讲完之后心跳加速,好像刚学会翻墙时的感觉,自我欺骗式的解放。这些讨论对我来说,终归只会存在于第二语言。伪解放中还隐藏了一种背叛感,但到底是我背叛了谁,还是谁背叛了我??

最痛苦的时候想,就算留在美国,不敢讲的话照样得咽了,墙没了人还在原地,I might as well come back. 为什么给自己的无能找这么苦涩的开脱,我大哭。回国之后有人问,你学这个的怎么不去媒体工作?自媒体也行啊?我在心里想,因为不可能体面。

两种语言就是两套宪法,一套不能赋权于我,一套以另一种方式无能。

哈金的故事我了解不多,但感到震撼。作为流亡者他抛弃了母语,与条件反射式自我审查彻底切割,从此只用英文写作。这是我无法可想的决绝。

我也没有另一些人的勇气。我是母语世界的懦夫,看一眼无所畏惧的表达都可能畏缩。所以在英文消费中得到安慰,好像性无能者借由 VR 的释放。

无题10

(一)

我这人还行吧?

问题已关闭。

(二)

清早醒了,找不到表达情绪的句子,我得到暗示:闭嘴。 ​​​​

(三)

女权的软肋之一是缺少一套有力的辱骂话语。现行脏话基本都归到性羞辱和父权宗族那一卦,吵到急眼的时候,对方骂几句难听的就没辙了。以牙还牙是不可能了,只能自我排解,生造几个词或者说点聪明话又产生不了广泛杀伤力,急需火力的时候弹药跟不上,你急不急(严肃思考

(四)

我决心放下戒备,发现法师已经带着咒语离开。狂喜的火花从附近的脑子里渐次熄灭,村子归于平常。我陷入长久的谵妄,直到下一位法师到来。

(五)

生命是一个骗局,你以为你拥有。不,细菌走了你将不复存在。“我”作为人称代词不是单数形式。“我”是我的人和我的微生物的集合。人被自己的外观欺骗,以为肉眼可见的头颅躯干四肢就是全部。代码流进流出,Neo 看到的生命形式,永恒的变局。疲惫,躁郁,激素失调,体重波动,对外界过敏,对自身免疫。我们有一些笼统的概念,规律作息,营养丰富,戒烟限酒,一方面为了“我”的人,另一方面为了“我”的其他。

(六)

最近看了些用各种致幻药治疗抑郁/PTSD/成瘾的研究,可以说是“新巫术”。让患者服用致幻剂,进入极易受暗示的状态,然后重建情感反应、创伤叙事、自我意识。药效过了,体验还留在认识里,可以持续作用。所以有些原始巫术很有道理的,巫师给你喝死藤水或吃蘑菇,再念点词,帮你构建新的物我关系。

八部半

端午三天看了八部半电影。

第一天:

《操行零分》

其实是让维果的三条短片。第一部《尼斯印象》完全无声。二三十年代的法国尼斯风情画,上流社会男女似乎可以直接充当如今皇室婚礼上的宾客。海滩的高空俯拍,让我想知道影史上最早的航拍镜头是哪个,可惜没查到。又以大仰角拍摄欢跳的年轻女子,纷纷露出裙底衬裤。

第二部《游泳冠军塔里斯》,运动员个人写真。水下镜头,肌肉线条,面部特写,好像还有飞吻?多少有些同性意味。第一个有水下镜头的商业影片比这部还早十几年。

压轴的《操行零分》太精彩,法国人真是天生的革命者。如果说《游泳冠军》是用镜头语言隐晦表达的话,这一部已经有明确的同性情节了。好多观众一开始把男校中那位清秀男孩认成了女孩。

熄灯后的集体宿舍,他和另一个男生在床畔私语,玩弄口香糖(交换口水的象征),被同学议论。校长教师等一干成年人,利用职权之便狎弄他,具体到了何种程度,电影里只是点到为止(关门训话、课堂摸手)。正是这位女孩样的男孩,从最初的被同伴排挤在行动之外,变成了“颠覆专制霸权”的学生运动的精神领袖——被压迫的最底层最有感召力。

“革命前夜”宿舍里漫天飞羽的枕头大战和列队出走,和 BPM 那一幕一样,欢跳的生命力,人性与动物力量糅合。我在这里暂时忘掉对生命的灰暗理解,同时为自己萎缩在此时此地感到悲哀。

《恋爱症候群》

观众里瞧见奇爱博士。没看过这么老还没修复的胶片,放映到四分之一出现事故。片子乏善可陈,除了从我有限的影像记忆中关联到《路边野餐》。

《野草莓》&《假面》

一场伯格曼 double feature, 像做梦一样。我还从没在影院看过伯格曼。

写到这儿停了几天,对我太重要的,不知如何开口。李安在 Trespassing Bergman 里面讲伯格曼的启蒙:18 岁第一次看艺术电影是《处女泉》,”I was perplexed, I was dumbfounded, and I was electrified.”

就像我头一次看《第七封印》,那种震动永远难忘。为什么电影可以是这样?”Before that point in my life, I’d been watching regular movies.”

李安能够讲述伯格曼对他的意义,因为这种影响已经转化,李安自己也有了作品。他讲,只能继续拍下去,因为没有答案。但伯格曼对我只是私人体验。有段时间《第七封印》像一剂镇静,一场讲给无神论者的布道,奇妙地,我得到安慰。骑士手捧牛奶赞美彼时彼刻:

I shall remember this moment: the silence, the twilight, the bowl of strawberries, the bowl of milk. Your faces in the evening light. Mikael asleep, Jof with his lyre. I shall try to remember our talk. I shall carry this memory carefully in my hands as if it were a bowl brimful of fresh milk. It will be a sign to me, and a great sufficiency.

我漂浮在所有平静又喜悦的记忆之上,失去重量。一想到除非我的神经朽坏,这些就不能磨灭,我感到无限安宁。

《第七封印》是面对自己,《假面》是与他人,全然不同的震动。语言可怕,只要说出来,就有人相信。相信都不重要,要命的是总能对人产生作用:取信、劝诱、逗乐、激怒、感动、生厌、起疑、离间……女演员闭口不言,竟也做到了。你是人,你在那里,你就成为他人的深渊。

几个月前看到影展的消息就想:一定要看到《假面》。但坐在影院里,我一直在紧张周围人的反应。《假面》在大银幕上还是太强烈。他们会怎么想?结束之后,好些观众议论最后的结局:护士把演员杀掉了,或者两人根本就是同一人。

我好像没在意过结局的诡异。从第一遍看到现在,我所有的关注都在两个女人之间的场(物理概念),在毕比安德森动人的疲惫与迷乱,在黑白法罗岛,在无法可想的创作过程。戏外伯格曼“无可救药爱上丽芙乌曼”(他本人原话),又毫无意外获得回应……我猜伯格曼可以打动他喜欢的所有女人,因为他理解一切,该厌恶的早已厌恶,而欣赏的目光穿透皮肉。没有比这更要命的了。

《野草莓》,常看常新,勾起各种常动和不常动的感情。老有错觉这是伯格曼晚年的电影,但不是。看似“和解”的一部作品,远早于后面的“痛苦”。第无数次赞美 Ingrid Thulin. 想看《冬日之光》,可惜这次没有排片。

第二天:

《湮灭》

在朋友家看投影,片源是某电视盒子,删节版。全方位乏善可陈,唯一的印象点是人形树。身体发出花枝的一幕,朋友觉得恶心,我觉得恶心但还有点趣味,没想到不久又在 Susan Pitt 的动画《医生》里看到类似情节。

《降临》

这是那半部电影。语言即认知方式。以前模糊读过的一些哲学、语言学、逻辑学的句子,后来几年慢慢清晰起来,比如这个片子的概念。

极度困惑的时候,不是寻找解脱,就是寻找答案。有时想读哲学书,还被警告不要务虚,把脑子搞乱。但其实人无时无刻不在做这样的决定:要不要了解会对你造成未知扰动的 idea, 或者说,你能否抵御搞乱脑子的诱惑,即便无法预知将搞乱成什么样 because you haven’t been exposed to this idea? 好难:)

第三天:

《恐惧的代价》

痛苦的一天由此片开始。导演剪辑版,两个半小时。本来打算看导演克鲁佐的一部女人戏《恶魔》,因为看剧情简介想起另一部女人戏《冷酷祭典》,但最终被朋友拐来看了这部男人戏。

影院看戏的妙处正在这样的片子上。大型集体施刑,全剧场两层楼上千人频繁在座位上扭动倒抽冷气捂眼睛,我也是。好奇导演当时有没有像拍了《惊魂记》的希区柯克那样,躲在影院某处窥探观众的反应,同时对整个剧院的人何时爆发尖叫何时鸦雀无声成竹在胸,想必是作为导演的绝妙体验。

散场之后和朋友在正午太阳下走,刻意路过人民公园相亲角,在庸俗到窒息的人间找回正常呼吸。

《秋日奏鸣曲》&《呼喊与细语》

几年前一口气看过大概十部伯格曼,后来没再看新的,这两部今次是头一回。如果不是这天晚上的体验,我快忘掉伯格曼的片子可以这么痛苦。

《秋日》的剧情我早有准备,但烈度措手不及。习惯了间接手段传递的钝痛,所以当人物情感毫无保留以密集的台词倾泻,径直砸向暴露的神经时,我被瞬间击溃。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我在哭,在人物的控诉和忏悔中听到自己,同时又觉得陌生。这不全是我,但全部击中我。

《秋日》和《呼喊》里面各有一个发病的妹妹。病痛折磨的面容、抽搐失控的身体、嚎叫、让人呼吸困难的呼吸困难,都是在座观众的噩梦。每次遇到电影里强调人物的呼吸或窒息,我会条件反射告诉自己:不要受影响。不要等到出现生理不适才意识到自己代入了人物的呼吸频率,不要让做电影的人得逞。

这招对于缓解《呼喊》带来的生理不适微不足道。影评里面用到最多的词是 painful, most painful, 不只是情感的痛苦(死牢一样的环境和畸形关系,灭绝任何情感沟通的可能,活得像一只挣不开的缠足,为什么还不自杀?!),还有代入感极强的肉体折磨,我不想描述。

我只看过这两部彩色伯格曼,最痛苦的两部。七十年代,导演已经五六十岁,反观不到四十岁时、结局温馨感人的《野草莓》,我对漫漫人生路感到担忧。

一些文娱活动

(一)

13年在北京和旁友去过中国电影博物馆,真远啊,下了公交还要在庄上走一段。当时是为了看贝托鲁奇的 Io e Te, 回家后还截过一段。现在想来片子并不好看。

上海电影博物馆位置还好,前段时间自己逛了逛,心情复杂。我把一切想不通透且表达能力受限的状态统称为心情复杂。

馆里有上影厂(包括前身文华影业等等)的电影海报展览,《405谋杀案》《T省的八四、八五年》《王先生欲火焚身》在同一格窗子里,我都是在 YouTube 看的。 YouTube 真的是国产老电影资料库,哪能办?赵丹在八零年《人民日报》发表的《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也在馆内陈列。

对八十年代电影的惊叹快成了陈词滥调。审查之前一切都发生过,哪国哪代都一样。举个(不)恰当例子,有部法国片叫 The Good Old Naughty Days, 集合了几段 1905-1930 年间的成人电影,当年作为教育片在妓院放映。同性、多人、师生、偷窥、野战、修女、spanking、parody… 应有尽有,日光之下无新事。

摘抄馆内一些 30 年代大光明的电影海报宣传语:“大明星玛琳黛德丽”、“公开女性情欲的过程”、“她的情人綦多,偏择最可恶者而嫁之,妙极”、“情趣浓郁 喜气洋溢 春色流露 艳腻欲滴”、“女的娇艳风骚 男的雄伟爽直 女的半推半就 男的拼命追逐”、“百看不厌艳在骨子里的超特巨片”、“宫闱风流荒唐滑稽钜片”……

(二)

二〇〇〇年以前与舶来词有关的一些文娱活动记忆——

的士高:如果没记错的话,唯一一次去迪厅是和外婆和其他亲友。Yes, weird. 我才几岁,比更早的气功体验更魔幻。开始大家只是在聊天喝饮料,我的大概是橘子汽水,忽然爆闪灯在强节奏中开动——我在位子上坐不住了,不是想跳舞,而是猛然生出灵魂出窍感。我盯着自己的双手、胳膊,快速闪现又消失,从来没有在视觉上被如此密集地扰动。“我”只在白光的瞬时存在,黑暗的缝隙里“我”间断了。 我呼吸紧张,张嘴又被音乐声淹没。想要走出去,灯亮时尽力辨认周围环境,迈出的每一步在灯灭瞬间都成了一招险棋,怕踩到什么,又怕被什么踩。我困在亮与灭的密网中,记住了那种感觉。

卡拉 OK 与麦克风:外婆家装了音响,暑假我用两张儿童歌曲 VCD 唱过好多遍,什么“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那时候在饭店包间吃完饭,服务员紧接着会布置起来卡拉 OK, 扯出几个麦克风,然后我爹唱《北国之春》博得满堂彩,舅舅唱《爱拼才会赢》歌词好奇怪,外婆唱什么都跑调,我妈唱《酒干倘卖无》我不懂什么意思……

超市:我的“常驻”医院对面有一家门市部率先改名超市。我妈从那里给我带了利乐包的苹果汁,发烧输液的我觉得无比好喝。“从立新超市买的,”我妈说。“啥是超市啊?”我盼望出院以后亲自去逛。后来确实是我出院头一件事,虽然腿还是软的。面积不大,但是货架崭新,亮亮堂堂,穿梭其中有一丝琳琅满目的错觉。

(三)

《寻找小津》即找不到小津。城市里的人像游戏机里面的弹球一样,同质、廉价、源源不断,于嘈杂中消失。只有少数触碰到机关,获得通用价值。前两周和一个老同学吃饭,她热切推荐城市生活的各种机巧,“安利你用这个”、“我跟你说怎么弄”、“××男一般分两类”、“办了这个好处多”……换句话说,怎样才能不失血过多、打到通关。她是游戏玩家(还有多少人不是?),乐于研究规则总结攻略。

蜡质食物模型的片段最有趣味,各种食物零件像中药材一样分类存在小抽屉里。之前我幻想那些模型是真实饭菜,只是被某种手段防腐固定着色了……天妇罗面衣(蜡衣)的制作出神入化。有天妇罗之神,也有蜡质天妇罗之神吧。后来路过一家店,橱窗里有一碗咖喱猪扒饭模型,我凑近看了看,确定切面刻画出了肉的纹理而不是白版一块,心中十分满意。

笠智众对小津的回忆真诚、克制。而摄影师的感情倾泻而下,我流泪了。那种毫无保留的爱、忠诚、信任、献身,在《我曾侍候过库布里克》再次见到,随后细说。

有次租来的车在高速上爆胎,我们停在应急车道,救兵迟迟不来。几个人去路边半人高的野草丛里 answer the call of nature, 我看 nature 也不是很情愿,秋草毛扎扎的。回到车里我拿出笔记本,翻了一遍存的电影,再次打开《秋刀鱼之味》。从中间开始放,中年男人吃酒,当年的中学老师吃醉了。天暗下来,屏幕更亮,车内是一座小型电影院,几人盯着小津静止的镜头,在呼啸的车流中获得片刻安宁。这是我的“寻找小津”时刻。

流水怅

不想看新剧,重温了 Fargo 前两季。当时追第二季的时候简直疯了,怎么可以比前一季还牛逼??但这次感觉第一季更干净漂亮。Martin Freeman 和 Billy Bob Thornton 的表演实在要比所有人加起来都爽。Lester 命运急转直下的一幕,电梯里 Malvo 问他:“Lester, is this what you want?” 这篇帖子讨论了我同样的困惑。

接着复习了 Martin Freeman 的 Dr. Waston, 全剧仍然最喜欢他的角色。Martin 演那种隐藏的变态太棒了。Sherlock 的怪癖是直露的,见一面就知道有毛病,而 Dr. Waston 表面上与社会规范十分融洽,内心沟壑极深。同时又重感情,变态惜变态,全四季最感动的话是他在 Sherlock 墓前说的 “I was so alone, and I owe you so much.”

接着看了 Martin 和扣扣熊的访谈,真是精彩厚。看起来修养极好的人的冷幽默另有一种狠劲在里面,反正我看到剧外的 Martin 已经无法把变态的一层从他的形象中剥除了。而且他太聪明了,在对话中表现出一种微妙的操纵感,a well-groomed, showy, manipulating psychopath, 很吸引人。(是不是很多人上节目之前都要先 high 一下,不管是用药还是酒……

因为访谈里提到 Love Actually 有 Martin 的裸体,就顺道瞧了下,除此之外我对爱情大团圆片子&圣诞期间固定节目没兴趣。意外发现 Billy Bob Thornton 也在片子里,演美国总统 & womanizer, 选角精彩。

我看来是追不了星了,遗憾,不然还可以得到快乐。做不到事无巨细了解一个人还能继续全心全意喜欢,做不到视而不见或者自圆其说。保持喜欢的方法是停留在让我喜欢的那个层面,其他信息不刻意去找,不然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人身上让我警惕和不满的地方。如果爱是盲目的,我想自戳双目。

近期最大满足是在电影院看了 FargoNo Country for Old Men. 比用电脑看爽一百倍,再也不说剧比电影好了。Fargo 片头曲配茫茫大雪地,我真的哭出来,好像为自己出殡。No Country for Old Men 片头看到 Miramax, 韦恩斯坦的公司,心情复杂。曾经觉得杀手的角色很没头绪,现在懂了。Josh Brolin 古典男人,迷人,最后没有表现他受死的画面是全片最大的体面。在 IMDb 搜他,竟然在明星榜第四位,然后才知道他在复联 4 和死侍 2 里面都演反派……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还在影院看了赫尔佐格的《史楚锡流浪记》,伤心欲绝。史楚锡到美国之后的故事勾起我许多切身恐惧。最后的场景像一个陷入循环的大型噩梦:卡车原地打圈直到自焚;跳舞小鸡在力竭至死之前没法自己停下,是后天驯化杀掉了它;史楚锡的尸体随缆车上上下下……为什么要看这种片子让自己陷入痛苦?因为即便不看也开心不起来,不如寻找一些共情。看了片子痛苦,还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如果只是因为现实生活而痛苦,会被指责。这种指责制造的距离感难以弥合。

还有几个绝望的片子,李沧东的《诗》,去年的《嘉年华》,新翻拍的很烂的 Fahrenheit 451. 有时候想看喜剧自救一下,找了一圈也算逑了。

Live to Outlive

新旧两掺。

(一)

捐献遗体,非常好的一件事,我都想提前捐献了。生前给人带来漫长的自厌自恋痛苦欢愉的、敏感的、防御的、起起伏伏的身体,死后彻底交给别人处理,冠状面矢状面水平面任意切开,想想都解恨。切之前不用鞠躬,别客气,请随意取用:移植,分割,浸泡,干燥,剥出肌肉神经血管骨骼,尽情赏析或毫无兴趣,no hurt feelings. 一只手被年轻的医学生端详抚摩,热量传递过来,而心脏保持冷静;另一只手没保存好烂掉了,嘿!不疼。甚至搞点艺术,左眼珠泡在一个瓶,右眼泡在另一个,人造对视。到那时脂肪层多厚关我屁事,是你的刀沾满油腻。

(二)

“迷走神经”这个词好玩,显得关乎你死活的生理结构也不是那么精密,迷迷瞪瞪,恍恍惚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随意而至,尽兴而返——还找不着路。

(三)

那种炒的很嫩的鸡心,咬一口,心包膜就崩开,汁水溢出。想到喜欢的人和物,就成了那样的心,一旦见到,就要崩开了。

改写为冯唐体:

一想到你,我的心脏肿胀,充血勃起。

哈哈哈!

(四)

What happened to people named 忠党 who betrayed the Party? And people named 爱国 who changed their nationality? Do they still keep their names?

(五)

My strongest motivation for living is to outlive them. Wait and see them survived by us. And you know who I’m talking about.

(六)

梦到拥挤的地下美食街,我路过两排橱窗里金灿灿的禽肉,停在烧腊摊位前,挑了巴掌大的一只烧鸭,要求老板拆好给我。老板拎过鸭子,在案板上徒手撕开皮肉,越发显得小鸭单薄。这时站在我旁边的中年男人一只手伸进橱窗,掏向我的鸭子。只见他从鸭肚子拈出一个系得紧紧的小塑料袋,里面装了卤好的鸭内脏,拎上就要走。我惊呆了,对他大吼,作势要打。男人咿咿呀呀说不成人话,面色激动但反抗无力,似有某种障碍。内脏最终被我夺回。

(七)

贴一段汪曾祺的《大淖记事》,当初可能就是这篇小说告诉我了道德是相对的:

大淖指的是这片水,也指水边的陆地。这里是城区和乡下的交界处。从轮船公司往南,穿过一条深巷,就是北门外东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边,可以听到远远地一阵一阵朦朦胧胧的市声,但是这里的一切和街里不一样。这里没有一家店铺。这里的颜色、声音、气味和街里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

Amazon 上一条差评说,”the book appeals to the average reader, which in this day and age is kind of a low standard.” 正适合我,中文里烂熟的修辞被英文制造出新的趣味,比如不同文化使用的不同喻体。Billy 在体育场豪华包厢看到的上流人士,他怎么形容:They could be the congregation of the richest church in town. 而他并不是基督徒,Billy 和这些人的距离不止穷富之差。

小说里关于政治、社会方方面面的讽刺,对高阶读者可能是浮泛的、脱口秀式的,我读正合适(再次),还会觉得很多说法新鲜而尖刻。一些语句容易联想到 George Carlin, 比如 Billy 面对球场上巨大的广告屏暗想:Could it be that advertising is the main thing? And maybe the game is just an ad for the ads. 连大屏幕这个词,Jumbotron, 听起来都像某个变形金刚。

电影在 Jumbotron 上面设计了一个更夸张的情节,大屏幕刚介绍完 Billy 所在的 B 班,观众们还在为战争英雄鼓掌、赛场正沉浸在爱国情绪中,一条治疗阳痿的广告扑面而来了。政治力量与男性功能的隐喻(简直是明喻),恰似 George Carlin 的“屌论”:War is a whole lot of men standing out on the field waving their pricks at one another… What?! They have bigger dicks?! BOMB THEM!

书里也有一条“不举”的线索。Billy 发现接待他的球队高管 Mr. Jones 随身带枪,这位无疑也是所谓爱国拥军的美国人,Billy 强忍住了缴他械的冲动。故事结尾 Billy 几人被混混偷袭,Mr. Jones 想鸣枪警告,结果被混混连人带家伙一拳揍飞,或者说,被去势。

很多人批评作者物化女性,Billy 连自己的姐姐都要意淫。我倒没觉得怎样,欲望真实存在。女人给了 Billy 精神安慰,”only they (women) have ever shown real grief for his sake.” 何况 Billy 才是经受大规模物化和剥夺的人。所有人都在讲,”gotta support the troops.” 但他们用在 Billy 身上的动作是什么:feel, squeeze, clamp, welcome-to-the-frat-handshake, make free with, dry-hump, fuck in the face (figuratively)… they all need something from him. Billy 明白他的身体不属于自己,战士的身体本来就不属于自己。

他和 Faison 的短暂关系中,女人由性定义,Billy 由战争定义。Billy 对 Faison 的依恋基本围绕着性,他审视她的目光停留在身体,他不断以 Faison 在他身上达到过高潮为理由说服自己 “she was into you,” 他对未来的幻想是一夜十次。Faison 为他还要返回伊拉克感到难过,但他们继续交往的隐性前提正是 Billy 继续做战争英雄。除掉这个身份 Billy 什么都不是,不仅仅对于 Faison 来说。

Billy 在战友 Shroom 生前问过他,战火中是什么感觉?Shroom 说,没什么,就像被天使强奸。描写中场秀那一章的标题也正是 Raped by Angels. 2004 年感恩节那场 NFL 中场秀真实存在,除了发生在天黑之前,其他和电影中重现的场景差不多。电影用了一些 Billy 的主观镜头:Beyoncé 腰臀美好,而世界在眼前闪光爆炸。再没有更好的手段勾起 B 班的 PTSD 了。人在声光信息过载的时候会产生出离感,好像浮到感官的上面一层—— “something religious,” “so supreme and terrifying that we have to call it divine.” 是语言限制了我们,把莫可名状的体验叫做“宗教感”。汽车驶来,而松鼠呆立在路中间,它是否以为飞驰的轮胎是神迹。

Shroom 死于战火,B 班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叙述者,但故事险些不属于 B 班。平民把它作为“爱国欲”的投射,Billy 不得不反复质问自己是否说了言不由衷、迎合人心的话,他的叙述是否背叛了 Shroom. 爱国欲勃起的时间窗口短暂,一旦电视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shit gets old real quick,” “people move on.” 资本家想把 B 班故事收为囊中物。球队老总 Norm 说,我们的国家需要这部电影。他没说出的后半句是,当人们还勃起的时候。

最近有一些 PTSD 的新研究,用迷幻蘑菇、摇头丸帮助老兵或重症患者以全新视角面对创伤经历。精神是物质的。听过一位受试者的口述故事,她在癌症痊愈之后无法投入日常生活,缠斗过恶龙的人难以忍受街市太平。Billy 也是如此,他比谁都清楚战争糟透了,”but he sees no great appeal in these tepid peacetime lives.”

美国让他失望。美式足球是过度工业化的怪兽产物,所有连锁快餐都散发同一种乏味气息,和平时期的安保工作草木皆兵,美国人民对战争抱有天真到窒息的信念,铺天盖地的广告榨取消费者、滋养资本家,上流社会都是人性缺失的 assholes…

Billy 跟姐姐说过,没人真的想再回战场,只是别无选择。但后来他和战友们不止一次说想要回去,好像战场才是 promised land. 回还是不回,其实答案无比明确。Billy 和伙计们偷空去抽大麻的时候,烟卷递过一轮,仨人挨个儿问,退役了还能指望啥?What else is there? 战场上生死未卜(”freaking randomness”),但生活注定把你生吞活剥。况且如前所说,是战争定义了 Billy 的身份。

书的最后一页写:

“Before they kill us,” Crack seconds, “Take us someplace safe. Take us back to the war.”

李安在纽约时报的访谈里说,拍完比利林恩之后,他拿出休闲时间和太太去远足,结果从石头上摔下来伤到自己。所以他讲,”work is safer.”

P.S. 之前两次(其一其二)写到过李安的这部电影。

无题9

(一)

今天上海很脏,像发挥失常的北京。(2018/04/27)

(二)

听出来没,夜晚降落的飞机离你较近。

(三)

George Carlin talked a lot about men and women, but not much about love. Good man, George, had mercy on love.

(四)

Fuck people persons. You know what? Fuck people, too.

(五)

“Procuring or pandering is the facilitation or provision of a prostitute or sex worker in the arrangement of a sex act with a customer.” Shut up, would you please? Pimping it is.

(六)

离开细菌我们什么都不是。Bacteria are the new God.

(七)

抄一段:

“这几十年来,麻风病院的人生,就像一页纸,哗啦一下就被翻过去了。除了经济补助上的微小调整,这里的人们没有太多盼头。吃饭、病痛,生活无非是一场抗衡。他们中绝大多数没有过婚姻,因为2001年以前的《 婚姻法》一直规定麻风病人不能结婚。他们也不用考虑养老,反正没有子嗣,只能寄望于至亲、政府或是病友,在需要时施以援手。”

我想

(一)

想改名:

聊胜于无情杀手

聊胜于无知少女

聊胜于无辜群众

聊胜于无可奉告

聊胜于无言以对

聊胜于无人问津

聊胜于无线电台

聊胜于无声电影

聊胜于无效信息

聊胜于无关痛痒

聊胜于无所事事

聊胜于无限循环

聊胜于无法勃起

聊胜于无痛人流

聊胜于无性婚姻

聊胜于无耻下流

聊胜于无可奈何

聊胜于无处藏身

(二)

想重现一个梦境:

打开冰箱冷冻室,几袋冻肉,露出半截方形封闭的鱼缸,水油混合液涌动,一头大脑壳胖胖男性鱼趴在缸底石头上,看着我,眼神坚毅。我把冰箱门关上。

(三)

想骂街

但街上到处摄像头

(四)

想拥有一些意义,想激动,想兴奋。不想幸福,我不相信幸福。

(五)

想不出我还能想什么了。想了我也不能说,说了我也不能让人听见,听见了我也不能让人捉住,但我跑得很慢。所以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想。

I meant to be mean

Fuck grammar and read on!

(1)

Here we have rural shitholes, urban shitholes and metropolitan shitholes that’ll suit the size and texture of your shit.

(2)

When I lived in a small town, I could always be alone and lonely at the same time. Now I’m in the megacity, I can still be lonely, but not that easily alone. I wanted to yell at every person around me: leave me the fuck alone! They just wouldn’t listen.

(3)

Does God answer the prayers of nonbelievers? Yo, God! Yeah I’m hollering at you. Show me some Tom Hardy’s ass up close, if you please, for a nice fifteen minutes, then I’ll convert, how about that?

(4)

Those people who claim they can’t live a dogless life, guess what, all your dogs, including the dead ones, could have lived a humanless life.

(5)

It sounds to me like People Square is a gathering place solely for those square people.

(6)

When you say you don’t want to live anymore, you better mean it. Otherwise the people who really don’t want to live might lose their chance of being saved simply because of you being the douche who cried the wolf.

(7)

* On dating app * Why would a guy post a picture of him hanging with two bear daddies while sucking on something like a giant tube and still believe he could attract any girl’s atten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