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字

我奶奶不识字。对于一些后半生才遇到的东西,名字她叫不太真切。比如猕猴桃,她叫作“迷魂桃”。

“这回的迷魂桃酸不酸呐?我看你们也不吃。”

奶奶还管沙琪玛叫“巴拉马”,说的时候自己也迟疑。可能是“新闻联播”听多了,什么巴拿马、巴拉克奥巴马、这马那马的。用范厨师的话讲,“知识都学杂了。”

也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小时候坐书桌前放羊,作业本摊着,奶奶在上面找一阵,捣着一个字问我:“这是个‘天’不是?”

我说是。

她就有点高兴,接着再问,这下就不对了。“你爷识字多。”

我桌上的书,她经常拿起来摩挲一阵,一页一页翻,有图的话就多瞧两眼。放下书,叹几口气——“我一辈子跟个瞎子一样。”或者对着我的书架,一再说“看看你有多少书啊!”

我小学的时候教会了奶奶看有阿拉伯数字和指针的钟表,往后她蒸馍就能自己算时间了。到现在她还经常念这件事。

我们常劝她看电视。从做了白内障手术过来这些年,奶奶连电视也推辞不看了——眼花,怕瞎。“听个热闹嘛。” “不听,听不懂。”但又经常忍不住捂了一只眼看一会儿,问,“这个是小燕子(她对赵薇印象深刻)不是?”有时候是,大部分时候不是。

“天天演。这些年代了还在演。”重播的戏,奶奶总以为是演员一个劲儿重复地演。我解释过好些次,是演一遍录下来,后来还能播。在奶奶的发问下我还解释过:我的笔记本和家里的台式都是电脑,都能上网,能看字、看图、看电视,而且上网可以无线。

我无法设想如“网络传输”这种抽象概念能在奶奶的认知里留下什么意义。我无法设想奶奶在陌生文字和话语的包围中度过的时时刻刻。

也许有一个远远近似的体验,就是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忽然被英文淹没,指示牌,超市货签,电视字幕,一切可见之处。假如单位时间内接收和在中文世界里同等剂量的文字信息,其中的有效信息要折损很多,我处理不来。

但这种体验和不识字又太不同了。对文字没有形成系统概念的人,会感到同样的不安吗?几乎没用过书面文字来定义事物的人,面对无处不在的陌生符号,会产生强烈的游离感和失控感吗?还是会默认为环境噪声,视若无物?

具体情境下的无助感是一定有的。有个移民自墨西哥的医务工作者跟我讲过,她经常帮助不会写、不会说英文,甚至不会写西班牙文的西裔求医者。被要求在手续上签名的时候,有的人会哭出来——他们不知道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我想到了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天的我。班主任说,放学之后,家住学校东边的排东队,住西边的排西队,不按要求排队的不能回家。我不认得方向,又急又怕,当场哭了。

有句话我听奶奶说了无数遍,“你可好好学啊,看看我一辈子不识字多难呐。”多难,她也从没细说过,我竟然也没问过。

还有自卑感。奶奶有些时候不愿意跟我家楼下闲坐的其他老太太待一块儿。人家都“有文化”,她自己“跟憨子一样”。

待客的时候,奶奶像极了场面人,热络,带笑,送人送到楼下。日常却是长吁短叹,自我评价极低——不识字的缘故占了多少,没人知道。小时候听了太多她消极灰暗的话语,到现在我每次想到、梦到、见到奶奶都有一阵难以消化的情绪。一言难尽。

唉。

2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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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qqqqqqqq太烦了
你说qqqqqqqq太烦了
November 26, 2016 8:05 am

我姥姥也不是识字,从小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六十多岁的时候突然信了基督教,每天自己翻着厚厚的圣经,一个字一个字的认,后来也能唱圣歌,认识好多字了,也会写了,再后来七十多了,就不太学了,现在小脑萎缩了,不知道那些学了的字她还记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