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只人是活的。
我在公园水塘近距离观察了蝌蚪。比如残荷倒下的地方，蝌蚪们贴近水面围成一簇，摇头摆尾，气泡翻滚，阳光下像一眼突泉。还有一种白条鱼飞快游出，好像有既定目的地，但很随机又转向了，常和另一条碰出水花，或者发癫一样打滚，水上咕吨声四起，可能是对春天太美好而无法承受的抒情。
我来到池塘相对安静的一面，一尾墨色锦鲤孤零零游过来。大概一拃长，中等身材，身上附着物斑驳，有些年代感。我蹲下，鱼缓缓而来，没有绕远的意思，很持重。我拈起一根树枝，伸进水里轻轻拨了鱼的背鳍，而鱼沿既定线路平静游走。有一瞬间我怀疑我不存在。
如果鱼惊动了，我一定走开。既然我仿若不存在，那么干脆跟鱼走上一段路，说不定可以见识些值得之事。
水草黑绿，顶梢离水面还差一两拃，叶片上吸着大小螺蛳，中有杂鱼穿行，一切都在斜投的树阴下，一切都是隐约可见。只有这鱼清楚明白，好像离真正的水下世界还有距离。
鱼大体上沿着池边游动，我停停走走保持并行，到了公园里两片池塘相遇而不交汇的地方。我立在隔开两片水的石子步道上，深吸一口水腥气，看到鱼没有继续往前。
鱼在原地转身摆尾，似乎保持位置要用些力气。我再次蹲下，发现水面之下并不平静，鱼顶着一股横向的潜流，这潜流从我脚下某处发出。我猛地转到相邻池塘的那一侧，伸头向下去找——果然两片水之间连着一个开口巴掌宽的孔道，仿佛任何造墙运动中的抵抗，适合水生动物进行走私、情报、幽会、离家出走等工作或休闲活动，我这么琢磨。
但鱼什么也没做，除了在水流中无规则摆动，完全没有逆流而穿墙的意志，自娱自乐或自我惩罚无从判断。约摸过了烙熟两张饼的时候，一拨儿寸把长的小鱼从那边池塘钻过来，在水流助推下欢跳不已。鱼缓缓让路，朝来路返回。一时间我不知还要不要跟上去……
鱼游出不远，忽然又转过来，“你都看到了？”
啊，我赶忙上前三步，“你说那个通道吗？”
“嗯，还有我——”
“还有你为什么不去另一边？”
说话间，鱼继续游起来，我继续跟上，这才留意到鱼身上冲掉了些斑驳，黑底色更加漂亮。
“很早之前不分这边那边，都是同一片水塘——”
很早是什么时候，我没问，鱼的寿命可能有几十年。
“——我那时候也在这片活动，偶尔到那片去玩。TA就住在那片。热天开荷花，一朵花比我们都要大，我跳起来撕下花瓣给TA，TA跳起来撕下一瓣给我，粉粉白白的在水上浮起一片，我们就躲在花瓣下面。”
我听得呆住。
鱼接着讲，“TA来这边找我的时候更多。水草里面幽幽暗暗，迷宫一样，有时我躲起来，TA找很久，找得生气，但是最后看到我，还是开心得吐出两串泡泡。还有一次，TA说要躲起来让我寻TA。这片水我太熟悉了，谁知天黑了也没寻到，我累得在草窝里睡着了。梦里TA惊声叫我，我吓醒过来，原来TA真的在旁边叫我，不过是轻轻的。”
讲到这里，鱼停了停。很久没提起的事，再讲出来的时候预料不到自己的反应。
“我俩都哭了，说以后再也不玩这个游戏。没多久出太阳，只觉得刺眼。”
我忽然想，水里的事，地上的事，都不是新事。
“霜降的时候，到处在传说修公园，水塘要隔开两片，我们没当回事——这种传说隔三差五就有，一会儿要抽干池塘填平啦，一会儿要一网打尽撒新品种鱼苗啦。天冷了也就不提了。大家都老老实实呆着，那一冬格外冷。只有太阳特别好、又吃上一顿饱饭的时候，TA才来找我，或我去找TA。”
我感到叙述的拐点就要到了。
“有天一觉醒来，水草冒了绿尖，我游得头昏眼花去告诉TA春天来了。后来水里慢慢活动起来，地上人也活动起来，运来石头沙子，水塘到底是要隔开了。眼见一堵坚实的东西筑起来。我只想钻到水草最深处，听不得砖土沙石的声音。那段时间TA几乎天天过来，我们说些有的没的。墙越来越高，TA呆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因为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感到一些时机错过了，但是剩下的继续流失。”
人的效率可真他妈高啊，我谢谢他们。
“那天，TA来到水草深处，问我记不记得最后一次捉迷藏。原来，我开始找的时候，TA就悄悄回家了，想终于逗我一次，心里又怕我真的一直找下去，自己也睡不踏实，就摸黑过来，在草窝里寻到了正在做噩梦的我，我在叫TA的名字。听完，我积压的所有怨恨瞬间膨胀，一头扎进水草更深处，甩脱的鳞片在身后打旋儿，我可以想象。TA见我直到这时也不说话，就像留言一样告诉我，听说明天水塘就彻底分成两片了。我还在生气，这时更加害怕。我等着听TA的决定，虽然我自己没有做过决定。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荒唐地长，也没有听到第二句话。终于转身，才发现TA已经走了。”
我已经猜到结局，鱼再也没见过TA，不过，“那个通道是？”
“第二天确实完工了，通道也是完工伊始就存在的，不知道是哪位工程师的妙想。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在水草深处呆了很久。直到其他朋友穿过通道去了水塘另一边玩，听说我并没有到那里生活，才又回来从纠缠的草窝里把我拎出来。又过了很久，我才敢从远处望那堵墙，才敢相信真的有一个通道。”
但是已经太久了，我心想，“还是错过了。”
“何来错过。一颗流星没有看到，那叫错过了。如果是北斗七星还没有看到，那是主观逃避。我对所有朋友说，如果有TA的消息，请一定不要告诉我。我忠实的朋友们。直到我的主观逃避也完全失去动力，我才第一次游到通道跟前，但你也猜到了，我没有过去。”
我想，鱼只是在水流中无规则摆动。我说，“因为游过去需要逆流，一点点环境阻力都可能是巨大的心理阻力。”
“这两片池塘，有时这边放水多，有时那边放水多，所以通道的水流是不定向的。我第一次接近通道的时候，一股力量把我向另一片水塘吸引，我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死命挣扎，逃出了水流，逃进水草深处。”
鱼说完，游离了池边，游向水草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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