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鸟独白

我钻进驾驶座,钥匙插进孔里,良久没有打火。

草地修剪后的新鲜气息在夜间散尽。阳光下晨雾升温,半小时内将变得滞粘。留给我抗拒这一天的时间不多了。忽然——

“咚!”

是谁在敲打我窗?

“咚!”

瞪眼一看,副驾驶的后视镜上落了一只红鸟。翅膀刚刚收拢,立刻张开向外扑出,飞出一个弧,留出加速距离,撞向车窗——

“咚!”

狗追尾巴,鸟撞玻璃,见怪不怪。但这只红鸟距离很近,撞击声在车内放大,像某种倒计时,我生出一丝荒唐的恐惧,仿佛自己是受困的猎物,空荡荡树干里的一条虫。

“咚!”

意识到荒唐后我迅速平复,一层细汗在额头冷却下来。我是人,我有主观能动性,我开上车就能走,厉害不厉害。清早奇遇结束了,you little red birdie, 我甚至小声说了出来。

打火前我习惯性摇下左右车窗,结果——红鸟呆住,我也呆住。红鸟第一次发现车里的我,我第一次遇到不飞走的鸟。

红鸟在后视镜上调整了一下站姿,缓和僵持感,我吞了下口水,“咕吨”声有些明显,希望红鸟没有会错意,我只是一头紧张到反酸的人。

“呃……房子那边好多玻璃,结实,不然您过去……感受一下?”我贸然提议。

我偶尔对自己不假思索就用“您”这个称谓感到懊恼,此时并不是那样的时刻之一(即便与前面的 “little red birdie” 形成反差)。

“嗨,我常去。”红鸟倒没客气,随口就答,同时松了松翅膀(我理解为一种形式的耸肩),“里头有只花猫老盯着我,一盯一晌,有表演压力,我就想着换换地方。”

“等等,表演?……你知道玻璃另一面的影子是你自己?”我的第二层细汗呼之欲出。

红鸟沉吟,尖喙作出微小的开合动作,似乎在掂量对一头异种动物披露真相的可能代价。我只有一个念头,今天约好的采访迟到也没什么不得了,比起我此刻或将得到的答案。

一大片云挡住太阳,红鸟一时间收紧翅膀,以严肃的口吻说道(以下为实录,约 2000 字):

“既然你知道我们平时的活动,我又不小心说走了嘴,干脆就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如你所知,玻璃是我们雄鸟的陷阱。以为自己的影子是另一只雄鸟,实力相当的劲敌,争夺交配权的对手,领地的入侵者——顺便一提,我已经从概念上和实践上放弃所谓领地,交配权的“权”字也丢掉了。很多鸟一辈子和幻影较量,上瘾了一样,被永恒的斗争吸引,日复一日回到同一面玻璃前,像你们人说的,靴靴福斯?到死不分胜负。

“那么你就纳闷了,我怎么知道这是陷阱?我是鸟中的启蒙者吗?我走到进化的下一步了吗?我要解放全鸟类吗?更不理解,既然我知道是徒劳,为什么还要奉献这场表演,毫不惜力,哪怕是在今早本以为没有观众的时候?

“这要从我的一点好奇心说起。我吃虫,吃草籽,偶尔吃点石子砂砾,和所有鸟一样。我还吃其他东西,但凡吞得下的,气味不是太可恶的,看起来或许不会杀死我的,都愿意尝尝。老天照顾,我至今还活着。

“那天在林子里,我和另一只鸟飞着玩儿,看谁能贴地最近。好吧,那是只雌鸟,我尽力想赶上她,取悦她,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就在我到达极限、将要胜出的一刻,一股奇怪的清香出现,从草窝里、落叶下面伸出爪牙,生生攫住我,解除了肌肉力量和惯性,我石化的身体栽进地面。我啊唷大叫,发出的声音却很轻,像一声叹息。

“诡异,不是吗?哪怕我有三分避险意识,也该立刻跟雌鸟一起飞走,尽管当时她觉得我是玩砸了,忍不住在笑。但我没有。嘴扎在草叶里触到什么软软的,啄一下,瞬间浓烈的气味轰脑,筋骨抽空,仿佛重现了一次低空坠落。雌鸟什么时候飞走的,已经完全在我的意识之外了。好奇心压倒求生欲,我拨开遮挡物,一头黑黑的蘑菇露出来。

嘿,再也想不到是蘑菇。蘑菇也是我的日常涉猎,味道在其次——说实话我尝不出多少——重点是口感,没有肉可以比,像一朵胖乎乎的云在嘴里翻筋斗。那天在这头黑蘑菇面前,我经历了最彻底的无力感。我的行为完全屈服于一种浸没式的诱因——至于是物理上的力量,心理上的动机,或是未及解读的神谕,我说不清楚,也别无选择。没错,我咬了下去。

“接下来发生的,原谅我只能在语言的边界内尽力描述。我在草窝里昏睡了一会儿,老天照顾,没有进到天敌嘴里。但睁眼之后,也并不敢断定自己还活着。太阳透过浓密树冠,每束光打在草地上都生出一朵蘑菇,经典的圆白蘑菇形象,飞速从小长大撑开裂口,到达顶峰后“噗”地爆破不见,循环往复,只有噗噗声保留下来。每束光、每朵蘑菇都有自己的节律,我盯着一处看,其他的就消失,可一旦下决心放眼望去,树冠之下是无边界的密闭空间,光束恒长而有时序变化,蘑菇群掀动潮汐又扑灭下去,噗噗声作为实体在半空中呼吸吐纳,地上的草叶飞速消逝却并不减少,万事万物似有既定方向,但方向无法指认,我乘着肉眼可见的波随波逐流,而身体没有移动。

“我慌了——大概是此生最后一次感到恐慌——拍拍翅膀我还可以飞,但是导航系统与其他感官交融,所有概念的尺度完成统一,绝对主观,绝对不可测量。我跌跌撞撞,也可能飘飘荡荡,没有比做这种区分更无关紧要的事了。我头一次感到瞳孔肌肉的存在,十万条闪电捆绑在一起的紧张狂躁的光,远古以来没有星星的夜晚层叠起来的暗,出现在同一个视野,感光细胞在过载和空载之间振荡。我乏力到极点,翅膀像一幅绞架收不回来,两股酸性暖流在体内盘旋,浑身毛孔蒸腾出白噪音,上升将我托起……

“最后我跌到一面玻璃上,像树胶一样淌下来。这是注定。有片刻我快睡着了,或许一觉醒来恢复如初,或者哪怕彻底死掉。我当然没能如愿,如果说我稀薄的意识还能聚拢出一个愿望的话。闭上眼睛,视觉脱离实体世界,这一维度获得解放。别误会,和混沌不同,解放自有主题,当借由我来实现的时候,产生了一只奇大无比的飞行动物,扑面而来,简直下一秒就要吞噬我。巨物不断变形,时而披羽时而被麟,坚利的喙转眼成了血盆大口,眼睛死死盯住我,我大着胆子去看时,仿佛又是盲的。对手和天敌的终极结合体,近在咫尺,但咫尺一直存在,我被困在死亡的边缘,永恒的恐惧。

“如果我是以完整的意志在面对,也许脆弱的部分很快破溃,我就疯掉了。没想到我残留的意志反而坚硬,一个声音催促我:冲啊,撞啊,杀死它,你就能活下来。这是不是巨物的阴谋,让我自投罗网?有避险意识的鸟自然会怀疑,但一个吞了蘑菇的我远超于此。这声音是对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百分百确定,从中我获得最彻底的力量,万箭齐发,虽然我甚至不能操纵自己的身体,好像只是念头本身冲了出去。在撞击的瞬间我睁开眼,巨物轰然崩解,我看到玻璃对面站着一只小鸟,羽毛颤抖,看起来疲惫又激动,眼神里的困惑和顿悟一样多——我头一次意识到,这是我自己。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又一个百分百确定。

“我的故事讲完了,回答了你的第一重问题。叙述里面突兀的地方合理存在,就像久病之中回忆健康的躯体,永远不够确切,因为当下的感觉严丝合缝地渗透了你。至于我为什么还在撞玻璃,任何听到这个故事的生物——目前还只有你——都可以做开放式解读。”

红鸟颔首微笑。

“感谢分享!”我也微笑,心脏鼓鼓胀胀的,是希望的感觉。

红鸟翅膀一挥,意思说不足挂齿。

我忍不住问了那个问题:“请问,那朵黑蘑菇的位置可以告诉我吗?”

红鸟咯咯咯咯咯笑了很久,有些喘不上气——

“不。”

P.S. 写到后面写不下去了,前面也不咋地,想象力不行,而且没吃过蘑菇,啊!

动物系列其他:

《鹰兄》

《龟儿子》

《小浣熊》

《猫信》

《巨鹿》

事已过三

2016 年 8 月 6 号我写:

趁打折把服务器续到了三年以后,希望到时你我还在。

三年过去了。

好几年前会跟朋友聊起新读的博客,好像现在互相转发公众号文章。那时候和菜头、王三表、东东枪,很多程序员,好些其他人,都还在写。说的是独立域名博客,完全自己说了算的,像我这个,耶。当年浏览器收藏夹里很多个人博客,也有朋友订 RSS。后来自媒体的发展历程按下不表(顺带看到了一个说博客大巴的帖子),总之在几乎想不起来还有博客可读的时候,我自己开了一个,网路返古,为暴露癖人工造瘘。

前段时间想到服务器快到期了,就又买了三年,感谢 Yanyan 帮我续费和一贯的支持(忽然官方)。

为了省一百多刀的服务器租金,我没有续订之前的 plan, 开了一个新的,这样可以拿新用户折扣,代价就是需要手动把网站从旧服务器搬到新服务器。毫无头绪,连当初怎么把博客搭起来的都不太记得了。还是搜教程,下软件,试错,随着 error 的出现和消失心情起伏,两个晚上一个白天解决了。过程中装了 FileZilla, 想起来以前上课时候用过,又勾起回忆。

又一个三年开始了,希望我们继续在。

P.S. 贴一段昨天看哭的话。Love is hindsight, but the best.

相关阅读:

第二年

博客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