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

吃过午饭,我倒在屋后凉棚的躺椅上。说是凉棚,旧棚布撤下,新的还没铺上,太阳在云中,泡桐花穿过木架掉在我怀里,拿起来举到眼前,花瓣布满雀斑。上面两瓣撕到底,像揭开鲮鱼罐头,伸舌头舔花蜜。

我在温热风中打了个颤,骨肉松散,而太阳穴绷着,睡意上来了。合上眼睛,耳朵里的声音快要消失掉时,一股物理上的压迫感又把我推回意识表面。我稳了稳才睁开眼,立刻倒抽一口花香。一只巨大的鹿,正隔着木架从几米高处朝下望着我,史前动物般,眼睛有水晶球那么大,眨眨眼,睫毛忽闪的风具体可感。

巨鹿和我不成比例地对望。它可真美,我的目光从它丰茂的角,到温柔的颈,到淡色的斑,再到起伏的腿肌。而我只是它眼中的一点,它投下的暗影盖住的物件之一。

我忽然想哭,被浓烈的泡桐花香和巨大丰美的鹿压得喘不过气。我无地自容。

眼泪刚要掉下来,鹿突然长呼一口气,似有哨声,我立刻屏息。它绕着凉棚走动起来,转身的样子像翻出海面的鲸,周围随之波动。我这才看到,它的身躯并不完好,右肋上一片皮毛明显塌下去,可能有内伤。

受伤的鹿,我经历过一次。也是午后,我在小路上开车,杂花香气吹进车窗,携带一两只微型飞虫。前后没车经过,离路边最近的房子也有百米开外,脑袋快要泡散在 30 度的阳光里……而一只鹿猛地从左面林子里冲出来,横穿马路。无可避免的一声闷响,鹿被车的保险杠撞到,但它借着惯性,扎进右面的林子里不见了。

那是一只公梅花鹿,鹿角成熟。我停车检查时,看到有稀疏的鹿毛压进车漆,是它右腹撞击的地方……

……等等,右腹的伤?我僵坐在躺椅上,好像被人一把揪住头发,天灵盖发紧。

“难道你是?”我仰头问鹿,泡桐花在手里攥出汁液。

巨鹿的步子停下来,垂眼看我,又长呼一口气,隐约沉下橡果气味。是它,以另一种形态。

“那天你跑走了,我本来以为,伤势不重。结果后来,朋友告诉我,多半是内伤,可能……活不了多久。”说话时我一直盯着那片放大了很多倍的伤。

巨鹿转头舔了舔伤处。吸气时腹部内陷,伤处凹得更深。

“疼吗?”我当然有太多问题,这是唯一已知答案的,因而也是唯一问得出口的。痛苦的确定性让痛苦更容易面对。

鹿终于发出嘶鸣,颈部线条舒展,气流从狭长的通道冲出,声音在很高的地方。许多泡桐花落下,我睁大眼睛流泪,所有情绪像失血一样离开。

我随着落花加速下沉,沉入躺椅深处折叠起来,然后和夏虫一道落入砖缝,继续往深处去。与此同时,巨鹿徐徐展开,丰美的身躯打开后膨胀又闭合,无限往复,填满梦境空间。

 

动物系列其他:

《鹰兄》

《龟儿子》

《小浣熊》

《猫信》

P.S. 这五篇都有我的真实经历。

建设性没意见

(一)育儿见闻

1. 展览馆排队的一对父子,儿子十岁左右,问爹:你知道五十度灰是什么吗?爹:什么啊?不知道。儿子:五十度灰嘛,就美国那个讲性虐的电影。爹:……(一分钟后)爹问儿子:你知道编程怎么计算相关度吗?

2. 电梯里奶奶带着两三岁的孙女:乖乖,你看摄像头在哪里啊?孙女嘴里呜呜啦啦,不知道认不认得摄像头。奶奶继续:哪是摄像头啊乖乖?你找找哇??与此同时摄像头一言不发,记录这一切。

3. 机关家属院里站着一个退休老干部,梳着背头,穿深色套装打领带,挺着肚子背着手,侧面看去和其他千千万万个老干部没差。旁边小朋友扯了扯自己的妈,问:妈妈,那是习爷爷吗?

(二)人类灭绝

1. 我几十年如一日的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类灭绝。小时候估摸着一百年内能实现吧,现在希望就现在。跟外星人没关系,fuck 外星人 too. 如果实现不了,还是想让每个人都开心一点。但是这个更难,所以还是灭绝吧。

2. 就我的体验来说,只有偶尔的开心。稳定态的幸福是不可能的,欺骗和幸福绑定,诚实和幸福互斥。怎么摆脱和自己的缠斗,唯一方法是看到更深重的痛苦,意识到自身的痛苦是微末的。我算什么,也配觉得不想活了?

3. 摆脱自己和摆脱抑郁是两回事。更深重的痛苦是他人的苦难。此难无计可消除,所以我希望人类灭绝。无视他人苦难的途径就是成为社达、纳粹,所以我希望人类灭绝。但我经常把人看作动物,不,动物本来就包括人,是从另一个角度,把痛苦都理解为生理的。这里面我也讲不清楚,但可以在此喘口气。

4. 《冬日之光》里,男人从报上读了中国造原子弹的新闻,仿佛亲眼见到到生灵涂炭,后来不堪忧愤而自杀。那时只觉得荒诞,因为这一切都基于片面的消息。现在可以理解他偏执的痛苦,哪怕他知晓全部事实,又怎能消解大规模杀伤性绝望。

(三)话锋一转

人可爱起来,真可爱,坚强起来,也真坚强,不枉为动物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