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 Too# 旧文编辑重发——
“没有任何一个女孩或女人没有被侵犯过,只不过有时相对温和,而有时令人痛不欲生。”
我下面一段记忆“相对温和”,反而是这个孤立事件之外的可能性让我难受。
初一时候,我已经在课外的英语学校去到第四年,很多老师同学我都很喜欢。猛地来了一个年轻老师,男的,二十多岁,白大长圆脸。他在一所寄宿初中当老师,周末来英语班兼职,顶替原来的老师带了我们班。
课堂上他让我们做教材上的习题,他就从讲台上走下来,挨个关照同学们。我在写字的时候,会感到背后一阵热气扑来,背上轻轻压过来一个大型活物,两只大白胳膊伸出来,架在我两边的桌沿上。
我不记得我是从哪一回开始觉得他不对劲的。但我记得夏天的陌生体味,有人在我脖子后面呼吸的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写不下去,又不能赶他走,有时候就故意停下来不写,好像这样他就没有接着看下去的理由。过一会儿他起开了,我瞬间凉快下来,而他又像大肥鸡一样罩住了我旁边的女生。
非常慈爱,非常恶心。
课间的时候我问邻座女生,你有没有觉得他往你身上贴?我隐约记得同学说还好。这点我记不真切了,我也不太记得他对男生的态度。确定的是当时我已经在盘算要怎么摆脱这个老师了。
对他的厌恶与日俱增,没有逐渐麻木。有天中午临下课的时候,他在班里说,某某某,一会儿下课留一下。 某某某就是我。我的火气蹭就起来了,混杂了愤怒、抗拒、屈辱、尴尬。
我心里想,你凭什么留我下来?有什么事在课堂上说不完?我在这儿四年了,除了因为排练节目和女老师单独呆过,从没遇到别人要求我课后留下。
那时候我已经和班里几个同学说过,这老师喜欢趴人身上。现在大家都听到我要被他留下来了,简直是丧权辱国(虽然可能并无人在意)。
教室租在一栋老式办公楼的顶楼,周六中午将近十二点,同学们陆陆续续走了,我怀疑我和那个老师是这栋楼里仅剩的俩人。说不怕那是假的,但也不太怕,这人看起来软塌塌的,没什么胆量。我虽年纪不大,但身量已经长到和现在不差,算不上一个在力量上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朋友。
我更多的是生气。我故意把最不感兴趣、最不愿配合的脸色摆出来。那人肯定觉察到了,不太能直视我,说些问些有的没的。果然他根本没有正经理由留下我。
我语气冷淡,也看出他有点紧张。最后他没辙了,拿出来一本英语参考书要给我,让我一定得看,不懂的就问他。附带留了他的手机号码。我忍着气接过书本,找了个理由就要走。他没再找其他借口,没有强留。
我一边气得哆嗦,一边飞奔下六楼,这时才是最怕,怕他跟上来。我腿软,心理只是想:跑!跑!
我具体害怕发生什么,记不得了,不知道自己当年对某些成年男性的行径有多少认识。后来我善意猜想,他可能压根也没打算做什么出格的,只是想表示友好。如果往坏处想,是因为他看到我态度强硬,有所顾忌才作罢。
走回家之后我还是牙齿打战,爸妈都在,但我又不能说什么。我去洗澡,热水器没开多久,水不够热,大夏天里我继续哆嗦,苦闷到极点,想冲走罩在身上的那种恶心。(洗澡是不是受侵犯感之下的固定动作,如果有人不能想象、不愿承认这种恶心的存在,就无法理解 me too 吧。)
当天中午我跟爸妈说了问题,以一种迂回的方式。我说,英语班新来的老师水平太差了,跟以前的老师没法比,你们去给某老师(英语学校负责人)打电话投诉,我也去找其他老师说。
我没有冤枉那个人。他英语一般,上课无趣。再次回到课上,我又问身边的同学,你觉不觉得他比咱们以前的老师差远了?同学说可不是吗。我鼓动说,那我们都让家长给学校打电话吧,换回原来的老师。
爸妈打了电话,我自己去英语班收费处表达了不满,又催促同学让家长投诉。终于,大概两周之后,负责人老师坐在了我们教室后面,旁听了一节课。但我的努力也只走了这么远。
问题没有解决。负责人来旁听之后的下一周,我按时来教室上课,看到那个人仍然站在讲台上,我失望透顶。我决定放弃英语班。
他给我的那本书我压根没看,手机号码我更不可能存下。还书给他的时候,他说,这么快就看完了?你拿着看吧没事。我坚持还给他了。那本书放在家里的时候,我只要想起来就是一阵不适。
我有过后怕。如果我当时没那么敏感,懵懂一点,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老师上课关心我,课后还给我开小灶,说明我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学生,我很高兴,告诉家长:老师对我可好了。
我也想过,是不是我过于敏感了?但就像 Spotlight 里那样,神父叫孩子给自己弄这弄那,如同 God 让你帮忙一样。你感到被重视,被关爱,然后就被利用,被侵犯。你永远不能回避、更无法克服那种恶心。
听者或许觉得小题大做,但他伏在我背后的感觉经久不去,而当时的我不能把他撞开;因为他是老师,就可以不需要任何正当理由把我留下,哪怕只为了表示“友好”。
这种恶心和愤恨既出于生理的不适,更出于对权力压迫的抗拒。这难道不是生活中大部分屈辱无力的来源吗?本不该有权对你做这些事的人却强行使用了权力。
也许从此我潜意识里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看起来软弱,好下手?我有没有刻意矫正,好让自己平时没表情的时候也看起来不太友善?因为这样不愉快的经历,我对人的戒备、敌意是否并无必要地加深了?
The Wire 第四季,少年 Michael 幼时被继父性侵,在暴力冷漠中长大,一切难得的温暖都会激起他本能的警惕,比如拳击教练 Cutty 的关怀让他抗拒和厌恶。继父保释回家,继续威胁 Michael:“你长大了,但还不够大。” Michael 无法摆脱,想要求助,但拒绝去找教练,说,“那人过分友好了。这他妈的吓住我了。好像他是基佬还是啥的。” Michael 跟哥们儿说这话的时候我只有绝望。“人人都他妈友好过头了!”
后边的不想说了。I’m sick of all the bullshit.
P.S. 写完这篇一年以后,我又想起来这件事,想到那个人本职是寄宿初中的老师,心里一阵恶心加难过。这就是前面说的孤立事件之外的可能性。我跟朋友讲,真的希望那些住校的女孩没事,希望这个人良心发现不要下手。朋友说,不太可能,有第一次就有之后的无数次,predator 是停不下来的。我崩溃,只好希望他早就被举报开除,虽然我自己当年没有成功。
P.P.S. 2019 年春节回家,在一个场合遇到了当年的负责人老师,我们聊了几句。我当然不会提起那个男老师,只是对负责人老师表示感谢,小时候在英语班学到太多。此话是真。
回家的路上我跟我妈提起来那件事,告诉她我当时让她和我爸去提意见的真正原因。我妈问我:你那时候怎么不跟我们说呢?我说,他也没真的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知道他肯定有问题。
今天读到有关陶崇园的最新进展和王攀的详细事迹,非常痛苦。一个人是被另一个人蚕食,漫长地蚕食掉了,我不能想象更残忍的折磨。如果所有伤害都在露出苗头的时候被发现被遏止,如果第一个“不愿继续”的念头都能化为抵抗的力量,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