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10

(一)

我这人还行吧?

问题已关闭。

(二)

清早醒了,找不到表达情绪的句子,我得到暗示:闭嘴。 ​​​​

(三)

女权的软肋之一是缺少一套有力的辱骂话语。现行脏话基本都归到性羞辱和父权宗族那一卦,吵到急眼的时候,对方骂几句难听的就没辙了。以牙还牙是不可能了,只能自我排解,生造几个词或者说点聪明话又产生不了广泛杀伤力,急需火力的时候弹药跟不上,你急不急(严肃思考

(四)

我决心放下戒备,发现法师已经带着咒语离开。狂喜的火花从附近的脑子里渐次熄灭,村子归于平常。我陷入长久的谵妄,直到下一位法师到来。

(五)

生命是一个骗局,你以为你拥有。不,细菌走了你将不复存在。“我”作为人称代词不是单数形式。“我”是我的人和我的微生物的集合。人被自己的外观欺骗,以为肉眼可见的头颅躯干四肢就是全部。代码流进流出,Neo 看到的生命形式,永恒的变局。疲惫,躁郁,激素失调,体重波动,对外界过敏,对自身免疫。我们有一些笼统的概念,规律作息,营养丰富,戒烟限酒,一方面为了“我”的人,另一方面为了“我”的其他。

(六)

最近看了些用各种致幻药治疗抑郁/PTSD/成瘾的研究,可以说是“新巫术”。让患者服用致幻剂,进入极易受暗示的状态,然后重建情感反应、创伤叙事、自我意识。药效过了,体验还留在认识里,可以持续作用。所以有些原始巫术很有道理的,巫师给你喝死藤水或吃蘑菇,再念点词,帮你构建新的物我关系。

八部半

端午三天看了八部半电影。

第一天:

《操行零分》

其实是让维果的三条短片。第一部《尼斯印象》完全无声。二三十年代的法国尼斯风情画,上流社会男女似乎可以直接充当如今皇室婚礼上的宾客。海滩的高空俯拍,让我想知道影史上最早的航拍镜头是哪个,可惜没查到。又以大仰角拍摄欢跳的年轻女子,纷纷露出裙底衬裤。

第二部《游泳冠军塔里斯》,运动员个人写真。水下镜头,肌肉线条,面部特写,好像还有飞吻?多少有些同性意味。第一个有水下镜头的商业影片比这部还早十几年。

压轴的《操行零分》太精彩,法国人真是天生的革命者。如果说《游泳冠军》是用镜头语言隐晦表达的话,这一部已经有明确的同性情节了。好多观众一开始把男校中那位清秀男孩认成了女孩。

熄灯后的集体宿舍,他和另一个男生在床畔私语,玩弄口香糖(交换口水的象征),被同学议论。校长教师等一干成年人,利用职权之便狎弄他,具体到了何种程度,电影里只是点到为止(关门训话、课堂摸手)。正是这位女孩样的男孩,从最初的被同伴排挤在行动之外,变成了“颠覆专制霸权”的学生运动的精神领袖——被压迫的最底层最有感召力。

“革命前夜”宿舍里漫天飞羽的枕头大战和列队出走,和 BPM 那一幕一样,欢跳的生命力,人性与动物力量糅合。我在这里暂时忘掉对生命的灰暗理解,同时为自己萎缩在此时此地感到悲哀。

《恋爱症候群》

观众里瞧见奇爱博士。没看过这么老还没修复的胶片,放映到四分之一出现事故。片子乏善可陈,除了从我有限的影像记忆中关联到《路边野餐》。

《野草莓》&《假面》

一场伯格曼 double feature, 像做梦一样。我还从没在影院看过伯格曼。

写到这儿停了几天,对我太重要的,不知如何开口。李安在 Trespassing Bergman 里面讲伯格曼的启蒙:18 岁第一次看艺术电影是《处女泉》,”I was perplexed, I was dumbfounded, and I was electrified.”

就像我头一次看《第七封印》,那种震动永远难忘。为什么电影可以是这样?”Before that point in my life, I’d been watching regular movies.”

李安能够讲述伯格曼对他的意义,因为这种影响已经转化,李安自己也有了作品。他讲,只能继续拍下去,因为没有答案。但伯格曼对我只是私人体验。有段时间《第七封印》像一剂镇静,一场讲给无神论者的布道,奇妙地,我得到安慰。骑士手捧牛奶赞美彼时彼刻:

I shall remember this moment: the silence, the twilight, the bowl of strawberries, the bowl of milk. Your faces in the evening light. Mikael asleep, Jof with his lyre. I shall try to remember our talk. I shall carry this memory carefully in my hands as if it were a bowl brimful of fresh milk. It will be a sign to me, and a great sufficiency.

我漂浮在所有平静又喜悦的记忆之上,失去重量。一想到除非我的神经朽坏,这些就不能磨灭,我感到无限安宁。

《第七封印》是面对自己,《假面》是与他人,全然不同的震动。语言可怕,只要说出来,就有人相信。相信都不重要,要命的是总能对人产生作用:取信、劝诱、逗乐、激怒、感动、生厌、起疑、离间……女演员闭口不言,竟也做到了。你是人,你在那里,你就成为他人的深渊。

几个月前看到影展的消息就想:一定要看到《假面》。但坐在影院里,我一直在紧张周围人的反应。《假面》在大银幕上还是太强烈。他们会怎么想?结束之后,好些观众议论最后的结局:护士把演员杀掉了,或者两人根本就是同一人。

我好像没在意过结局的诡异。从第一遍看到现在,我所有的关注都在两个女人之间的场(物理概念),在毕比安德森动人的疲惫与迷乱,在黑白法罗岛,在无法可想的创作过程。戏外伯格曼“无可救药爱上丽芙乌曼”(他本人原话),又毫无意外获得回应……我猜伯格曼可以打动他喜欢的所有女人,因为他理解一切,该厌恶的早已厌恶,而欣赏的目光穿透皮肉。没有比这更要命的了。

《野草莓》,常看常新,勾起各种常动和不常动的感情。老有错觉这是伯格曼晚年的电影,但不是。看似“和解”的一部作品,远早于后面的“痛苦”。第无数次赞美 Ingrid Thulin. 想看《冬日之光》,可惜这次没有排片。

第二天:

《湮灭》

在朋友家看投影,片源是某电视盒子,删节版。全方位乏善可陈,唯一的印象点是人形树。身体发出花枝的一幕,朋友觉得恶心,我觉得恶心但还有点趣味,没想到不久又在 Susan Pitt 的动画《医生》里看到类似情节。

《降临》

这是那半部电影。语言即认知方式。以前模糊读过的一些哲学、语言学、逻辑学的句子,后来几年慢慢清晰起来,比如这个片子的概念。

极度困惑的时候,不是寻找解脱,就是寻找答案。有时想读哲学书,还被警告不要务虚,把脑子搞乱。但其实人无时无刻不在做这样的决定:要不要了解会对你造成未知扰动的 idea, 或者说,你能否抵御搞乱脑子的诱惑,即便无法预知将搞乱成什么样 because you haven’t been exposed to this idea? 好难:)

第三天:

《恐惧的代价》

痛苦的一天由此片开始。导演剪辑版,两个半小时。本来打算看导演克鲁佐的一部女人戏《恶魔》,因为看剧情简介想起另一部女人戏《冷酷祭典》,但最终被朋友拐来看了这部男人戏。

影院看戏的妙处正在这样的片子上。大型集体施刑,全剧场两层楼上千人频繁在座位上扭动倒抽冷气捂眼睛,我也是。好奇导演当时有没有像拍了《惊魂记》的希区柯克那样,躲在影院某处窥探观众的反应,同时对整个剧院的人何时爆发尖叫何时鸦雀无声成竹在胸,想必是作为导演的绝妙体验。

散场之后和朋友在正午太阳下走,刻意路过人民公园相亲角,在庸俗到窒息的人间找回正常呼吸。

《秋日奏鸣曲》&《呼喊与细语》

几年前一口气看过大概十部伯格曼,后来没再看新的,这两部今次是头一回。如果不是这天晚上的体验,我快忘掉伯格曼的片子可以这么痛苦。

《秋日》的剧情我早有准备,但烈度措手不及。习惯了间接手段传递的钝痛,所以当人物情感毫无保留以密集的台词倾泻,径直砸向暴露的神经时,我被瞬间击溃。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我在哭,在人物的控诉和忏悔中听到自己,同时又觉得陌生。这不全是我,但全部击中我。

《秋日》和《呼喊》里面各有一个发病的妹妹。病痛折磨的面容、抽搐失控的身体、嚎叫、让人呼吸困难的呼吸困难,都是在座观众的噩梦。每次遇到电影里强调人物的呼吸或窒息,我会条件反射告诉自己:不要受影响。不要等到出现生理不适才意识到自己代入了人物的呼吸频率,不要让做电影的人得逞。

这招对于缓解《呼喊》带来的生理不适微不足道。影评里面用到最多的词是 painful, most painful, 不只是情感的痛苦(死牢一样的环境和畸形关系,灭绝任何情感沟通的可能,活得像一只挣不开的缠足,为什么还不自杀?!),还有代入感极强的肉体折磨,我不想描述。

我只看过这两部彩色伯格曼,最痛苦的两部。七十年代,导演已经五六十岁,反观不到四十岁时、结局温馨感人的《野草莓》,我对漫漫人生路感到担忧。

一些文娱活动

(一)

13年在北京和旁友去过中国电影博物馆,真远啊,下了公交还要在庄上走一段。当时是为了看贝托鲁奇的 Io e Te, 回家后还截过一段。现在想来片子并不好看。

上海电影博物馆位置还好,前段时间自己逛了逛,心情复杂。我把一切想不通透且表达能力受限的状态统称为心情复杂。

馆里有上影厂(包括前身文华影业等等)的电影海报展览,《405谋杀案》《T省的八四、八五年》《王先生欲火焚身》在同一格窗子里,我都是在 YouTube 看的。 YouTube 真的是国产老电影资料库,哪能办?赵丹在八零年《人民日报》发表的《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也在馆内陈列。

对八十年代电影的惊叹快成了陈词滥调。审查之前一切都发生过,哪国哪代都一样。举个(不)恰当例子,有部法国片叫 The Good Old Naughty Days, 集合了几段 1905-1930 年间的成人电影,当年作为教育片在妓院放映。同性、多人、师生、偷窥、野战、修女、spanking、parody… 应有尽有,日光之下无新事。

摘抄馆内一些 30 年代大光明的电影海报宣传语:“大明星玛琳黛德丽”、“公开女性情欲的过程”、“她的情人綦多,偏择最可恶者而嫁之,妙极”、“情趣浓郁 喜气洋溢 春色流露 艳腻欲滴”、“女的娇艳风骚 男的雄伟爽直 女的半推半就 男的拼命追逐”、“百看不厌艳在骨子里的超特巨片”、“宫闱风流荒唐滑稽钜片”……

(二)

二〇〇〇年以前与舶来词有关的一些文娱活动记忆——

的士高:如果没记错的话,唯一一次去迪厅是和外婆和其他亲友。Yes, weird. 我才几岁,比更早的气功体验更魔幻。开始大家只是在聊天喝饮料,我的大概是橘子汽水,忽然爆闪灯在强节奏中开动——我在位子上坐不住了,不是想跳舞,而是猛然生出灵魂出窍感。我盯着自己的双手、胳膊,快速闪现又消失,从来没有在视觉上被如此密集地扰动。“我”只在白光的瞬时存在,黑暗的缝隙里“我”间断了。 我呼吸紧张,张嘴又被音乐声淹没。想要走出去,灯亮时尽力辨认周围环境,迈出的每一步在灯灭瞬间都成了一招险棋,怕踩到什么,又怕被什么踩。我困在亮与灭的密网中,记住了那种感觉。

卡拉 OK 与麦克风:外婆家装了音响,暑假我用两张儿童歌曲 VCD 唱过好多遍,什么“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那时候在饭店包间吃完饭,服务员紧接着会布置起来卡拉 OK, 扯出几个麦克风,然后我爹唱《北国之春》博得满堂彩,舅舅唱《爱拼才会赢》歌词好奇怪,外婆唱什么都跑调,我妈唱《酒干倘卖无》我不懂什么意思……

超市:我的“常驻”医院对面有一家门市部率先改名超市。我妈从那里给我带了利乐包的苹果汁,发烧输液的我觉得无比好喝。“从立新超市买的,”我妈说。“啥是超市啊?”我盼望出院以后亲自去逛。后来确实是我出院头一件事,虽然腿还是软的。面积不大,但是货架崭新,亮亮堂堂,穿梭其中有一丝琳琅满目的错觉。

(三)

《寻找小津》即找不到小津。城市里的人像游戏机里面的弹球一样,同质、廉价、源源不断,于嘈杂中消失。只有少数触碰到机关,获得通用价值。前两周和一个老同学吃饭,她热切推荐城市生活的各种机巧,“安利你用这个”、“我跟你说怎么弄”、“××男一般分两类”、“办了这个好处多”……换句话说,怎样才能不失血过多、打到通关。她是游戏玩家(还有多少人不是?),乐于研究规则总结攻略。

蜡质食物模型的片段最有趣味,各种食物零件像中药材一样分类存在小抽屉里。之前我幻想那些模型是真实饭菜,只是被某种手段防腐固定着色了……天妇罗面衣(蜡衣)的制作出神入化。有天妇罗之神,也有蜡质天妇罗之神吧。后来路过一家店,橱窗里有一碗咖喱猪扒饭模型,我凑近看了看,确定切面刻画出了肉的纹理而不是白版一块,心中十分满意。

笠智众对小津的回忆真诚、克制。而摄影师的感情倾泻而下,我流泪了。那种毫无保留的爱、忠诚、信任、献身,在《我曾侍候过库布里克》再次见到,随后细说。

有次租来的车在高速上爆胎,我们停在应急车道,救兵迟迟不来。几个人去路边半人高的野草丛里 answer the call of nature, 我看 nature 也不是很情愿,秋草毛扎扎的。回到车里我拿出笔记本,翻了一遍存的电影,再次打开《秋刀鱼之味》。从中间开始放,中年男人吃酒,当年的中学老师吃醉了。天暗下来,屏幕更亮,车内是一座小型电影院,几人盯着小津静止的镜头,在呼啸的车流中获得片刻安宁。这是我的“寻找小津”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