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哈利·波特的旧事与新知

今年把书和电影都过了一遍,再不写就老得不好意思写了。

三年级还是四年级我妈把一到四册哈利·波特当生日礼物送给我。第一本看了两章我停下来了,人名记不住。后来可能是朋友 J 还在看,我受到一定激励,又拿起来开始读,算是把人名记清楚了。到了五年级,我有个一样喜欢哈利·波特的同桌 Z,上课我俩就比赛在纸上写书里的人名,写了两张之后就剩我在写了,写满几页纸。当时跟同桌经常聊书里的东西,关系十分融洽。他有天告诉我他喜欢我们班长,下决心要表白,情书都写好了,虽然没啥希望。说着脸还红了,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表情我至今难忘。

03 年秋哈 5 上市第一天,我和朋友 W 准时赴约去书店各买了一本。最开始也是她告诉我第五本书名是凤凰的指令,当然后来改了。那天大风降温,我在外婆家糟糕的灯光下,翻开幽蓝封皮,看哈利和达利在社区遭遇摄魂怪,费格太太原来是哑炮,一堆陌生的凤凰社成员来到德思礼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感,想打冷颤。好像期待太久想见的朋友,重逢发现对方性情大变。天气阴沉,情节也向更阴沉的方向滑落,我也成熟到更能够感受这种阴沉,阅读体验不再只是惊叹和愉悦。

等待的过程中前面几本看过太多遍。初中班有个女生 S, 我俩上学同路,骑车的时候老是聊哈利·波特。俩人都感叹考试要是考这个就好了,肯定满分。她后来还给我推荐刘慈欣的小说。

爸妈对我的课外读物很少表示满意,对哈利·波特更是嗤之以鼻(包括始作俑者的我妈)。我爸不止一次逼问过我:你跟我讲讲这本书意义到底在哪?你能从里边学到啥?所以拿到第五本,看到人物介绍里面秋·张变成哈利初恋女友之后,我就知道完了,肯定又要被批判成大毒草了。有次去爸妈朋友家,那家的女儿比我小两岁,但是竟然在看英文的哈利·波特。回头家长果然拿她教育我:你看看人家,搬着词典看原版,这是什么精神!我快气死了:如果你们觉得这书是垃圾,用哪国语言看都是垃圾啊。

哈 7 在国内先出了英文版,我按捺不住买来了,但是读起来太痛苦。后来带到高中宿舍,朋友 Q 借走看完了,我到最后也只看了四分之一。整套的英文 PDF 后来也下载过,没看。Q 走之前送过我一本巨大的哈利波特周边,是我拥有的体积仅次于辞海的书。叫什么不记得了,干货并不多,但附赠四个学院的徽章。我没忍心告诉她的是,我之前已经给自己买了一本了。唉,高中都是互赠书的啊。

哈 7 电影下部上映的时候,人人网上的告别情绪达到高峰,我大概也抒发过感慨。仔细回忆了一下是的,写了个叫《我在结束时打开》的破玩意儿,想吐。

今年把七本重看了一遍。这次读的英文版,十年前就“应该”做的事。当年有些翻译太好笑了,比如李·乔丹的 dreadlocks 被翻成“骇人长发绺”,不过那时候有脏辫儿这个词吗?第三部小天狼星他们可以变成动物,叫 animagus, 用 “animal” 和魔法师 “magus” 造的词。台版翻译的不错——化兽师,内地版的音译“阿尼马格斯”听起来挺神的,但是没道理。到了第五部 metamorphmagus 唐克斯出现的时候,不好直接翻成“麦塔莫夫马格斯”之类的,只好说是“易容马格斯”,台版是“变形师”。

一些很难翻译的幽默感。比如第二部开头,餐桌上达利要哈利把煎锅递过来,并一如既往没有说 “please.” 哈利随口顶嘴:”You’ve forgotten the magic word.” 这下弗农姨夫炸毛了—— What have I told you about saying the “m” word in our house?  M-word, 哈哈哈哈哈哈…… 还有很多好玩的细节,把日常用语 demugglize  —— “Merlin’s beard!” “It’s no good crying over spilled potion.”

这次我才意识到,赫敏和哈罗二人到第一本过半才成为朋友,邓布利多第一次和哈利单独对话就更晚了。那是在厄里斯魔镜前,邓布利多说他看到镜中的自己拿着一叠羊毛袜。这个善意的谎言到第七本后半才被哈利完整理解,罗琳的长线可真长啊。更不要说第二部里,哈利问邓布利多,”Voldemort put a bit of himself in me?” 最后发现真的要从字面理解。

也不可避免注意到一些问题,比如疯眼汉的假眼竟然可以看穿隐形衣,这样隐形衣在第七部的被神话就很违和。人死后咒语失效的规则也不严谨,邓布利多被斯内普击中之后哈利的全身束缚就消失了,而疯眼汉的魔法在他死后还在保护格里莫广场 12 号。

邓布利多经常被形容看起来更苍老了,这不是最难过的,他已经是老人了。第五部大家都在凤凰社总部,韦斯莱夫人无法制服一个博格特,它持续变形为她家人的尸体。而后哈利躺在床上想到一些沉重的事。

He felt older than he had ever felt in his life, and it seemed extraordinary to him that barely an hour ago he had been worried about a joke shop and who had gotten a prefect’s badge.

第七部霍格沃茨战役休战的一个小时里,哈利明白了他只能去面对伏地魔。穿过学校礼堂时他看到伤痕累累的众人和纳威。

Neville leaned against the door frame for a moment and wiped his forehead with the back of his hand. He looked like an old man.

哈利的身份自觉彻底变了。第一次去坐开往霍格沃茨的火车,哈利被韦斯莱一家认出来,双胞胎兄弟异口同声叫出哈利·波特,他是这么反应的:

“Oh him,” said Harry. “I mean, yes, I am.”

魔法世界如雷贯耳的男孩,对麻瓜中间长大的哈利来说像另一个人。若干年后哈利就要最后一次离开德思礼家,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姨夫一家三口出门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可以偷吃零食,偷看电视,偷打游戏……回忆这些让他感到古怪和虚无:

It was like remembering a younger brother whom he had lost.

女孩们很会为自己争取存在感(褒义)。比如第一部里面魁地奇队长伍迪给全队鼓劲,被安吉丽娜纠正了“默认设置”。

“Okay, men,” he said. “And women,” said Chaser Angelina Johnson. “And women,” Woody agreed. “This is it.”

R.A.B. 被哈利三人组反复讨论,罗恩猜“他”说不定已经把真正的魂器毁掉了,赫敏提出:也可能是“她”。以及赫敏受尽委屈之后的爆发:

“Harry caught the fish and I did my best with it! I notice I’m always the one who ends up sorting out the food, because I’m a girl, I suppose!”

对罗恩的新发现是他对赫敏的感情可能很早就萌芽了。至少从第二部开始,赫敏每受到反面角色欺负,是罗恩站出来维护她,付出代价后下次继续。三强争霸赛的舞会前,也是他意意思思地邀请她:”Hermione, Neville’s right ­– you are a girl …”

最后,贴一段黑魔法阴云下魔法部高压统治的侧面描写,old hag 老巫婆指的是乌姆里奇,magic eye 是她从死掉的穆迪身上拿走的魔眼。

“Will the old hag be interrogating Mudbloods all day, does anyone know?” “Careful,” said the wizard beside her, glancing around nervously; one of his pages slipped and fell to the floor.  “What, has she got magic ears as well as an eye, now?”

向小树林里去

跟我走吧

天黑就出发

趁蜘蛛网还没有建立

前路畅行无阻

 

随时打开电筒

给夜行动物一个惊吓,或惊喜

小鹿乱撞

狼奔豕突

投入大型飞蛾粉扑扑的拥抱

 

红雀和乌鸦上厕所可不会跟你打报告

何况是起夜

松鼠随手丢果壳也不是一天两天

何况是消夜

现在你知道帽子的重要性了吧

即便在月光之下

 

往深处去

通过呼吸与香樟木产生复杂关系

对毒蘑菇进行策略分析

曼陀罗的诱惑几难抵御

但请记起夜色本身的温柔

 

如果你走近时蛙声停了

不必试着去找

它已做好准备

建议去泥土里碰碰运气

或许能摸到蚯蚓的皮肤

 

湿滑的还有苔藓

这对陆龟不是问题

紧张起来吧朋友

陆龟的可怕之处骇人听闻!

——它出生时大清还没完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猫头鹰面容凝滞

鲁迅和哈利波特于它闻所未闻

 

狐狸 臭鼬 土狼 负鼠

气味杂糅,身形模糊

或者根本是别的

沉默游移的毛皮血肉

事实上我在黑处丧失了判断

像一条只剩信子的蛇

小浣熊

天黑,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黄,黄里透着铅白。铅白是我的幻觉,没有月亮。

夏夜的安静里长满了虫。

有东西窸窸窣窣沿木质台阶上来了,趾甲划擦声轻浮杂碎。 一条小身子闪进后阳台,弯腰拱脊的,皮毛隐隐反光,显出尖尖的吻。

小浣熊一气爬上短木几,停在好物跟前,双前手吃吃干搓几下,扎进猫食盆里,吻也埋进去,“唔——”

“来了?”我这样问,虽然是头回见面。

小浣熊一个激灵抬起头,手抽回胸前,带出几粒粮食。他这才看到角落里长椅上的我。

以我与浣熊打过的有限交道来看,他不至于就要跑掉。他没有跑。

“之前腿上有伤的那位呢?”我继续问,像打听朋友的朋友。

“……那是我老叔。”小浣熊奓着的肩膀泄了一公升气。

“来不了了?”

“来不了了。”

双方沉默。

他同时在和自己做斗争:手一抽一抽,想去够落在碗边的猫粮,又不能彻底放下戒备,玻璃珠眼睛在我和食物之间迅速切换。

“你吃,猫不在。”我假装他不是因为我。猫去到林子深处两天了,那儿可能有她的一些夙愿。

小浣熊往前蹭了一步,从碗里摸出一粒蓝水牛牌野性鸡肉配方猫干粮放进嘴里,然后又摸一粒。

“我叔管你叫开粥棚的。”他讲。余下时间嘴闭得紧紧的,慢慢咀嚼。咯咯嘣,咯咯嘣。

我在暗中咧嘴笑了。

小浣熊细细吃了一气,频繁侧身到水盆洗手的间隙,我总以为他要再说点什么,但没有。

“有没发现我放了点别的进去?”我像个紧张的厨子。

小浣熊咂咂嘴,又把手放嘴里嗍,“没有啊……”

“你往里扒一扒,可能沉底了!”

小浣熊抖抖手,开始在碗底寻摸,郑重宛如在水缸里划拳的太极张三丰。

“是不是这个!”他摸出什么来嚼了嚼。“唔——”

“是正经的猫の诱惑三文鱼风味零食,不错吧?”

“哇,这就是三文鱼的味道呀……”

“还有呢,你再找找,我把罐子里剩的全放进来了,反正……”

小浣熊在碗边坐了下来。找一找,吃一颗,叹一口气。找一找,吃一颗,再叹一口气。

“没想到,在那之前还能尝到三文鱼味。”

“嗯。”

“我叔在宝库里翻到过三文鱼皮,说好吃,香。”

“宝库?”

“你们叫垃圾桶。”

“嘿嘿。”

我们隔着半个阳台各自坐着。月亮升上来,圆的。我想起他老叔一瘸一拐下木梯的样子,想起瞪着他老叔的猫。想起一些不相干的梦。想起人。

“那之后,是不是三文鱼也不存在了?”小浣熊想起的是三文鱼。

“嗯。”

那之后。不存在。 用词讲究,小心翼翼,然而压根没谁的感情会被伤害。伤害需要时间来度量,我们已经在标尺尽头了。

夏夜的安静里将只有安静。

“嗯。”小浣熊也说。

 

P.S. 我反复想起《地球最后的夜晚》这个名字。

 

动物系列其他:

《鹰兄》

《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