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梦

希望这些都发生过。

(一)

沿着石阶往山上走,我的住处在山上。

前面两个男生背着书包,拿着手机,头对头在争论什么,三步一停。我走到他们身后,听到是在讨论刚刚发布的网络安全月报,其中一人说,“都是为了学校好。”

绕过这两个人,走到石阶的高处,上平台右转,进入一片不太青翠的竹林。不远处有窸窣声,是一个年轻男人和我步伐一致。我快步出了竹林,走上一条工整的细木板拼成的窄桥,有人从后面赶上,跟我讲话。是个老头儿,我没见过这人——个子不高,干瘦发黑,打扮像旧式东南亚华侨,衬衣黄旧,背头且头油。说给我了安排婚事,嫁给他儿子,语气笃定,并没有询问我的意思。一边开始介绍自己的儿子,电影业新生代,很有前途。

我甩开他进了门洞。山里的建筑,内部潮暗,白墙的涂料起泡剥落。穿过走廊,尽头三级水泥台阶之上是卫生间,我探进去看一眼,白磁砖围起的空间里没有躲人。左边一扇门里是我的房间,回头一瞥老头儿没有跟来,我才爬进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客观来讲,他儿子还不错。但这算什么?

老头儿肯定还有别的手段——我怀疑房间里有监控。急躁,害怕,把屋子翻得乱糟糟的。储物间有蜘蛛进出。监控能装在哪?我抬头观察,猛地发现墙上有一条原来并不存在的电线。顺着电线往下摸,揪出来一只异常大的蚊香器。被我拿在手里,蚊香器开始讲话,传出来的是老头儿的声音:“你这是遇到好人了!……”

(二)

我从码头上下来,江风湿暖,天色暗沉。

江滩人来人往,三个白人女孩儿朝我走过来。最大的那个我认识,房东家的女儿,比我小几岁。一介绍,另两个竟然是她的妹妹们,一个高中,一个初中。从来没在房子里见过她们,也没听说房东夫妇还有别的孩子。最小的女孩主动和我聊天,我们两两一起走路离开江边。

她说:我周末和爸妈吃饭的时候,他们经常聊起你,我也经常问你的事情,对你很熟悉啦。

我问:你为什么会对我好奇?

没有太阳,天气湿闷。我俩走路时光光的胳膊碰在一起,分开就有轻微的扯胶带一样的滞黏。我尽量避免碰到她,这才发觉她是主动来碰,凉凉的胳膊轻快地一撇一撇。我一下就想到小时候有些女生,没事就拍拍你,扯扯你,发自少女的未经审视、无需内省的亲昵。

走到一片荒秃秃的广场,观望的人密集了起来。四个方向都传来骚动,一些人惊叫跑散,人群炸开的裂隙中蹿出流血的狮子,棕色的熊,长颈鹿,和认不出的野兽。一瞬间我和小女孩呆立的地方成了空场中央,四方的野兽都往这里来,我裹住小女孩蜷在地上不敢动,一道道奔逃的巨物直掠过身边,扬起尘土。

有几只野兽竟在我们周围停下,人群疑惑着,也慢慢靠拢过来。忽然狗熊肚子从内拨开站出来一个人,狮头从底端顶开冒出一颗人头,长颈鹿脖子折断露出里面的操控者,不认识的野兽也卸下血淋淋的皮毛——全都是人扮的。综艺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响起,来自人群中一个拿麦的男人。他一手指向我们,向观众宣布:小女孩从今天起加入马戏团真人秀。

一束追光应声打到灰土里半卧着的我俩身上。

原来小女孩的真实身份是名门之后,家族显赫,节目组邀约她殊为不易。而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知道。

(三)

约了个网友见面,我来到他住处。

开门的是个30出头的女人,大大方方让我进去了。旧沙发和双人床摆在同一间,是客厅也是卧室,到处鼓鼓囊囊的。我进门以后她又回到床边继续叠衣服,头发散着,在头两侧晃荡。

她说我要见的网友是她老公。“我俩共用一个社交账号,”她说。“你看他的头像相册,后面几张里面那女的就是我。”

我拿出手机翻了翻,确实有个女的,之前看过有点模糊印象,但从来没在意。她老公今天临时出差了,那就她来见我。我也没有一走了之,跟她聊了起来。他们是这么操作的:比如这段时间男人用账号,就把头像换成自己的,接下来女人用的话,再换成相册里她的照片。

“我也要出差了,你帮我一起收拾行李吧,快来不及了。”女人没把我当外人。她在床的另一边把叠好的衣服递给我,我装进身后的箱子里。她把床上正在用的床单被罩也收拢递过来,然后还有餐桌的桌布,上面的食物碎屑扑扑簌簌往下掉,她也要带走。家具外罩都揭光之后,她合上行李箱,我们俩一起离开了。

她个子不高,很瘦,步子飞快。走到一片购物广场前面,她忽然哭起来,说时间赶不及了,肯定要错过交稿时限,没有钱拿。这当口,我在前面流动的行人中看到一个穿红色包腿袜的男人,东张西望,眼神躲闪。我推推她往那个方向看:这是不是那个经常骚扰小女生的变态?

我俩上前拦下那个男人,控制住他,开始当面训话。我还(躺在人行道上??)踢了他几下,但没使什么力气。他表现出委屈,说话含含糊糊,好像有些生理困难,身上的皮夹克软烂污秽。他辩解说自己是近亲结婚的后代,文化程度又低,不知道对错,我们说的好些东西他脑子也跟不上。敲打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承认自己错了,说再也不了,一边又凑上去要亲女人的脸蛋……

(四)

我骑着车子在公路上,前面出现了比尔。

他穿黑色运动衣,腰背隐隐发光,车子和我的是同一款。我默默跟在他身后,朝远离市区的方向骑走了。他从一个高速口下去,沿着匝道绕了一大圈到立交桥下,驻车,伸直左腿撑在地上,抻开纸质地图拿在左手上,另一只手翻出手机。我停在他身后三丈远,环顾四周,这地方我不认识。我也拿出地图和手机,装作在看。

忽然,比尔迅速收起地图手机,左脚蹬地,人和车就出去了。我赶忙收拾,但地图掉在地上,我低头的瞬间比尔可能回身看了我一眼。叠好地图收进口袋,手机又滑脱,只好弯腰再捡。等我开始移动,比尔已经很远了。

我跟丢他了。骑到一个镇上,路两边一排排两层高的门面房,卷帘门紧闭。天阴欲雨。路面好像洪水经过后迅速晒干的河道,摇摆起伏的水波以固态的沟坎保留。车轮压过波纹的脊,沙土就碎散下来,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难走。在镇上来来回回地骑,沙地上只有我的细细的车辙。一辆暗红的脏面包车迎面开来又开走。我迷路了。

(五)

一间巨大的礼堂座位全满,我在偏后某排正中。

舞台被沉重的黑天鹅绒幕布遮住。人们彼此交谈,我也在和右边邻座的朋友说笑。紧闭的大幕没有引发任何抗议或不满。

杂色的光从礼堂后墙射出,好像本该投在银幕上的电影投在了台下观众的头颈上,明暗变幻。在我前面三排左侧的一个年轻女人转过身,对着手机的自拍镜头补妆,后置镜头反射的光晃得我眼睛疼。我认识她。

一个主持人出现在舞台下面,拿着麦要求观众安静下来,夸张的语气非常讨厌。同时一些穿西装的人开始在会场走动,检查不端行为。其实并没有破坏秩序的行为出现,这样一来环境中的压力陡然升高,人们紧张起来。我很不高兴。

主持人没有解释迟迟不开幕的原因,而是把麦克风交给了台下观众——谁愿意讲一段都可以。话筒转手了几个人,气氛一直不冷不热。麦递到最后一排正中,我回头看时,发现这个接过麦的男人我也认识。他两边的朋友都咧嘴笑着给他鼓掌,而他立在原地,表情轻松,还是用惯常的语气讲段子,效果明显比之前几个发言者的好,人们频频发笑,扭头瞧他。

我走神了——比尔会不会也在这里……

男人讲着讲着,一些敏感内容出现了,我立刻收回了注意力。他在谈论政治。站在会场各处穿西装的人绷直了身体,离他近的那几个看起来随时都会扑过去抢走话筒。但他适可而止了。

礼堂重归平静,大幕从没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