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

汪曾祺的《受戒》,多年来反复看。隔段时间就会想起里面的文字:对话,白描,拟声词。忽然一天,有个从来没造成过这种“萦绕感”的句子出现在头脑里,好像一只陶埙竟然从水底慢慢浮起,发出汩汩乐声。我被深深打动——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这是正文之后做的交待。

六十岁的汪曾祺,写十七岁时的一个梦。

《受戒》开头两段话说: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明海也是十七岁。

我向来记得那句关于梦的陈述,但从没主动去体会它的意义,直到它穿透隔膜来到我脑中。让我着迷的,不是明海与作者身份的重叠,而是梦境的永恒。

“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梦中的感觉,一旦记住,就经久不灭。时常细若游丝, 也必如雪崩再来。

我有时努力回忆某个梦的细节,从前的许多梦历历闪回,关联而各异,像流沙、潮水、湿雾,以各种形态、触感、力度将我置于其中。这让我不安:它离生活的真实很远,甚至没有可识别的面孔;它垄断了我的睡眠,现在又来侵袭我的清醒时段——从现实中抽离的体验难以抗拒。

想到汪曾祺在几十年中也没有把小和尚的心乱消磨掉,最终还要细细写来,我除了觉得可爱,也少了些不安。

不知道《受戒》里除了故事主线,还有哪些来自四十三年前的梦。有很多可能是作者对旧日实景的描写。但梦必有场景,单是情节难以构成回忆。最后一段,我愿意猜来自少年梦中。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斑斓,潮湿,听觉丰富,充分溶解的植物气味,温软的缠绕感。没有人,没有“我”,时间的弧度以水鸟翅膀的振动丈量。

附:《受戒》全文